他知道救了他两命的念君蛊便是因王念君救宇文冲而得来,他也知道了子母蛊的特性,二人尚存夫妻关系的时候,母蛊尚且温顺,但宇文冲一死,子蛊便也死了,那么王念君难逃被母蛊反噬的命运——便如三年前周濛遭遇的那样。 “听闻你的外祖母,她也死于同一年?”他问道。 周濛点了点头,“是啊,这一年她才二十九岁,子蛊没了以后,母蛊很快反噬,她用刀扎进心口将蛊虫剜了出来——正是因为这样,才有念君蛊的虫卵留了下来。不过,剜心后她没能活过多久,加上丧夫之痛,很快也跟着去了。” 说完这些,两相沉默,只有皮靴踏雪发出的咔咔声响。 那一年,他们唯一的女儿弥玉还不到十岁,跟着王念君收养的义女梅嬗——也就是后来的梅三娘,一起离开了樱霞峰,姐妹二人四处流浪,直到走到江夏郡当龙寨,梅嬗凭着王念君教给她的奇绝毒术在当龙寨站稳了脚跟,庇护着弥玉渐渐长大。此后,弥玉不再使用宇文的姓氏,改名周弥玉,从此隐姓埋名。 “其实,早在你昏睡不醒,我亦尚不知你还活着的时候,我与你阿娘见过几面。” 又走了很久,都快走到了月牙泉边,元致才再次打破沉默。 “因为她每年都会来樱霞峰祭奠先母,我才知道旁边的那座宇文大将军墓只是一座衣冠冢,她说,她余生最重要的心愿,便是找回宇文大将军的遗骨,与你外祖母同葬。” 他低头看看周濛,她虽情绪不高,但也并没有因为他讲的往事陷入过分的悲伤,长长的睫毛始终浅浅地湿润着,不知在难过些什么,身上的黑色狐裘更衬出她越发成熟的美艳,还多了几分各位让人心折的神秘。 周濛没什么反应,元致说的这些她岂能不知?她还有些惭愧,宇文冲的遗骨是两代人共同的愿望,而她至今没有为此做过什么。自从被阿娘救回来,醒来后的这一年,她一直在敦煌城休养,暂时也还没有去找遗骨的计划。 “其实这封羊皮信……我收到很久了,不算稀奇,两个月前我从龙城出发来找你的时候,还收到了另一个密报——” 周濛长长的羽睫眨了眨,心中似有预感一般,心跳都快了起来,她抬头去看元致的脸,发现他也在低头凝视着自己,目光平淡而又认真。 周濛多少有些了解他,他是个遇到喜事都不轻易喜笑颜开的人,他这样的表情一定不会是坏消息,所以忙抢口急问,“你找到他的骨灰了是吗?” 如今这世上,能轻而易举把宇文大都翻个底朝天去找一罐骨灰的人,除了北燕王还能有谁? 而这件事不在于元致做不做得到,只在于他想不想费这个工夫罢了。 兴许,他为了她,愿意去费这个工夫呢? 元致眉眼略微舒展,“是,我知道在哪里了,就埋在宇文呈的王陵附近。说实话,埋在那种地方,连宇文部的王族都难以靠近,不怪你阿娘这么多年一无所获。” 话音未落,周濛就渐渐停下了脚步,站定在原地—— 狂喜吗?多少有点,只不过因为从一开始他提到这件事时,她心中便有了隐隐的预兆,因此真听到他这么说,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可是她反而感到了另一种的忐忑不安。 能把这件事情查到这个份上,只有他北燕王能够做到,就算周劭来了也不好使,那么,真要去宇文大都闯王陵、挖一罐所谓“罪臣”的骨灰……这件事后续若不能得到他持续的帮助,她和阿娘还能做得到吗? 显然太难。 那他……会帮她们这个忙吗? 元致也停了下来,背对她站了好一会儿,周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后他才转身,朝她走近两步。 “你别担心,我会带你去找。” 他的声音与他的神情一样平淡,周濛抬起眼睛与他对视,竟从他微微蹙起的眉间看出了毫不掩饰的……委屈。 周濛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他有什么委屈的,她才委屈呢。 她轻轻咬唇,眼神落下,“可你……你不是要回龙城了么?” 她的眼神飘向了一侧,都能感觉到元致正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 “你若是愿意帮忙,我……我和我阿娘当然求之不得,也……也必有重谢,只是,若是龙城有事,需你急着回去,那自然是你国中事务最为要紧,我们可以等,等你有空闲了再……再……”她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太卑微了。 求人的姿态她不是没有做过,甚至相当熟练,只是,面对他,作为已经分开的情人,求人的话实在不怎么说得出口。 若这不是宇文冲的骨灰,若这事不是非他的帮助不可,她宁愿多花几倍甚至数十倍的代价,也要自己去筹划完成这件事。 有些情人分开了还能做老友,裴述就干过不少这种事,其中多是露水情缘,而有些分开了的情人,如她与元致,交付过真心的,再见之日实难做到泯然一笑。 他们现今的关系……既熟悉又陌生,让人不知道该怎么界定。 想来,半个月之前初见,她还想把他礼貌地推远,这何尝不是尚存幻想、欲拒还迎呢?她只不过是还在闹别扭、装矜持罢了。直到昨日大雪中他向她告别,她才知道后悔,原来好多好多话都没来得及对他说,一切恩怨就要淹灭于时光了…… 那么,开口留他、诉说衷情就可以了吗?也许他会怜惜她的,可她做不来这样。 现在的自己无事一身轻,远离阴谋算计,不再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是没有了当年一心为兄长争天下的意气,现在的她普通极了,一介画师、商户女而已,平凡、与世无争,而这……并不是元致在那三年中认识的她。 当龙寨孤女周濛与清河公主司马濛,都是真实的她,一体两面,只是,将他不了解的另一面暴露,有一种让她生怯的羞耻感。 她还远远没有为此做好准备,万一……万一以后发现彼此并不合适呢?不是没有可能的。他是威名赫赫的北燕王、是手握生杀大权的漠北之主,而她已经做惯了一个市井小老百姓,这要怎样继续在一起呢? 她最怕元致有朝一日会为了恩义而勉强说爱她——勉强二字,有多伤人。若真会走到这一步,她宁愿抱着自己这份硬邦邦的骄傲孤独终老。 “要不,呃,还是算了吧……”她扯了扯嘴角,轻易找到借口,“我怕阿娘知道骨灰的下落后,一日都等不了,定要让我带她……” “可你阿娘不是有孕了么?如何出得了远门?”他立刻打断。 阿娘有孕一事,还是她昨日告诉他的,周濛悔得想咬舌头。 “我有时间,今日就可以出发去宇文大都,此刻隆冬,天虽然冷,但你可以坐马车,泥土被冰雪冻住,反而方便车辙行进,我只担心,”元致眉间轻蹙,“我只担心你如今的身子能否经得住长途行车的劳累。” 她的身子?周濛原地愣了愣,她都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子扛不扛得住。 她当初是伤到了心脏,过后昏睡了两年又静养了一年,幸亏小时候身体底子极好,养到今日,光是剧烈跑动或是劳累的话根本伤不了她的心肺。阿娘说过,她身子最大的危险就是不能心绪受到创伤。她现在的生活安逸无忧,那么,换句话说,只要元致不伤她的心,她就与正常人无异,一定能活到寿终正寝。奈何,男女之情最是熬人,谁敢保证元致将来不会伤她的心呢? 这种话当然是不会对他直说的,否则该怎么说?说我的身子好着呢,只要你别刺激我就好?周濛略过不想回应,她更疑惑的是另一件事:他昨日明明说过,国中有紧急政务需要他赶回去处理,怎么隔日就有时间去宇文大都了呢? “可你国中的事怎么办?”她问。 “国中的事……”元致居然也一愣,周濛甚至有种错觉,他好似忘了自己国中还有急事? 他好歹是一国之君,又不是昏君,这都能忘? “……哦,不就是宇文部归降的事?我这一趟陪你,正好去大都看看,能处理就当场处理了,比回龙城还更方便一些。” 元致很快就流利作答,周濛也想起来他昨日道别的理由就是宇文部归降,若真是如此,他此行的确是一举两得。 ——不对,其中一“得”,得的不是他,而是她占了便宜。 不知不觉,两人并肩走着就走到了月牙泉边,泉水被封冻,蒙着一层白色的冰霜。 “怎么样,想好了么?”他转头问道。 “若你身子受得住,我们即刻就走,往返最多三个月,待你阿娘回敦煌了,你正好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给她。还有,这一趟去,我们路上不赶时间,路也挑好走的走,尽量不会让你太过辛苦……” 周濛沿着水岸慢慢地走,男人不急不躁跟在她的后面,嗓音一如既往地好听而温柔。 这月牙泉她来过很多次了,但第一次看到雪中的月牙儿,幽蓝色泉水上的那层薄薄的霜,仿佛是月色撒下的银辉,孤寂而永恒。 去,还是不去呢?周濛知道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她只是还缺少一点点勇气罢了。 不是没有勇气出这趟远门,而是没有信心自己这一走,会不会再次离不开他…… 她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太舒心了,私心里不想有任何改变,那么,她得多爱这个男人,才会放弃手头的神仙日子跟他走? 可是——这个男人是元致啊,她这小半生,自从遇见了他,就没有一回能够拒绝得了他。 她又是如此想念他,想念他好看的样貌,他温柔的气息,还有他曾经给过她的情.爱…… 她深深叹气,回头望他。 元致似有所感,也望了过来。 其实昨日到后来,他就不怎么敢看她的眼睛。 因为他撒谎了,拓跋延平从未写信催他回龙城,政务繁忙更是狗屁,全是他随口编的,他并不急着回去,再留一年半载也没人敢催他。 他只是想逼她最后一把,让她和自己好好说说心里话——人到离别之时,总有几句真心话可以说的吧? 可是呢,也许上天也忍不住惩罚他,不入流的欺骗怎么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不仅没有挽留,还哭着说祝他幸福。 所以,他昨夜想了一夜,没别的路可以走了,只能坦诚地面对。 宇文冲的事情是他最后能找到的借口了,在这件事情上,她一定会接受他的同行,他便可以换来与她几个月的日夜相处的时间。 几个月的相处就能改变什么吗? 他不知道。 但他相信一个道理,不管话说得多么好听,都不如最真实的相处。 纵观过去的六年,他们从未有过简单相处的时光,总有源源不断的烦恼与算计。而只有面对面感受彼此的喜怒,才有可能让他们将过往统统放下,重新建立信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0 首页 上一页 146 147 148 149 1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