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桂一五一十把清晨的事儿说了:“是送官,还是留着,府里听您的意思。” 一听这话,徐简就乐了。 “送官?那是老夫人的想法吧?”他越说越觉得好笑,眉梢一扬,啧了声,“郡主肯送官?” 郡主怕是连拿块金砖磨点金屑送去顺天府都不肯。 这么一想,徐简弯下腰去,从里头取了一块在手上掂了掂。 份量很足,六面光滑,铸造时用的模板里没有年份、造处的标记,自然也无法以此判断出处。 正打算放回去,徐简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把金砖翻了过来。 对着日光,他看着金砖的一侧角落处。 随着角度的变化,那里有一道半指节长、跟头发丝一般细的痕迹就露了出来。 看清楚之后,徐简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他把手里这块放下,又取了一块,对光照着看,如此几乎把一整层的金砖都看过了,才算作罢。 陈桂叫徐简这番举动弄得颇为不解,也学着他的样子看了几块。 “您是在看这个细痕?”他问,“每块都有,应当是模子上的?” 徐简没有回答,另问了一句:“郡主看过吗?” 陈桂道:“没有。” “那你让她也看看。”徐简说完,让玄肃把金砖收起来。 依言,陈桂回了诚意伯府。 林云嫣听他一说,问:“有条细线?” 自家那一箱子,小段氏让林珣重新买了把锁,先搬去了库房里,此时再去打开来观察,未免太过麻烦,一个不好还招人眼。 这么看来,还是去桃核斋方便些。 林云嫣说走就走,一辆马车停到铺子外头。 进了铺子,她问掌柜道:“你们爷在上面还是里头?” 掌柜的忙向里指了指。 林云嫣颔首。 往铺子深处走,经过楼梯旁,她看了眼狭窄陡峭的木楼梯。 再爬一次这楼梯,她大概真会直接问一问徐简“腿还要不要”。 后院里,徐简对林云嫣的到来有些许意外。 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 “怎得?”他问,“你的宝贝看不着了?” “祖母先收起来了,”林云嫣道,“府里人多,开箱一次不方便。” 徐简进去屋里,打开箱子取了一块金砖来。 林云嫣双手接过去,站在阳光下,对着光来回照,待她看清那道痕迹后,她的神色亦凝重起来。 这道痕迹,她太熟悉了。 上辈子的永嘉十八年,也就是皇太后薨逝后的第二年初秋,徐简作为副使,督办抄没安逸伯府。 要说安逸伯一家犯了多严重的事儿才惹来倾覆之灾,那还真没有。 以林云嫣的理解,根源在太子。 安逸伯对皇太子李邵日常行事颇有意见。 李邵的部分行为举止,谈不上对错,只是以皇太子身份而言、不够庄重。 早两年御史们上折子指出来,太子我行我素,皇上显然也没有让他一板一眼的意思,御史们也就作罢了。 毕竟,爱喝酒、酒后胡言几句,仅此而已。 偏安逸伯吹毛求疵,御史不说的,他来说,好几次大朝会上说得皇太子抬不起头来。 最终,他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一家老小,锒铛入狱。 朝堂上为了安逸伯的“无妄之灾”争论不休时,徐简却从伯府里抄出了一批金砖。 原本,以安逸伯的家底,有些金子压箱很正常,偏偏其中有两块上被发现了这种细痕。 角度、走势,像极了圣上的四兄李汨的字。 身为太兴皇帝的四子,李汨性子很急,风风火火,除非是正式文书,他私下写自己的名字时从不写“汨”,只以“一”来表示。 太兴二十八年,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病故,病榻上的太兴帝将皇三子幽禁、皇四子李汨贬为庶民,又过大半年,太兴皇帝驾崩,最终皇六子登基,便是今上了。 而被赶出京城的李汨,已经很多年没有消息了。 满朝文武甚至都不会想起他来。 直到那两款金砖上的痕迹被断定为李汨写的“汨”字,这位庶民皇子才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里。
第65章 待客之道 最终,安逸伯的罪名盖得严严实实。 与李汨交往过甚,为李汨敛财,以图李汨复起。 徐简对这桩案子颇有意见。 他曾上书提过,安逸伯可能连李汨是死是活、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折子,当然是被退了回来。 而老迈的安逸伯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审问,在狱中撞墙而亡。 李汨的下落,自是无从询问了。 那两块金砖的来路也断了线索。 可此事引起的波澜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最终也影响到了诚意伯府与徐简。 徐简督办抄没安逸伯府不利,罚了俸银、闭门思过。 安逸伯的姻亲定北侯被牵连进来,侯府里也发现了两块有痕迹的金砖。 诚意伯府与定北侯府比邻,“知情不报”、“包藏祸心”的罪过一样样扣下来。 走到那一步了,谁都不傻,自然知道皇权争斗下,罗织什么罪名都不是重点,他们都是牺牲品而已。 旧账一本一本翻,得亏林家底子够好,翻到最后,得了个“开恩”的结果,只抄没了所有家产,已经出嫁的林云嫣也被夺了郡主封号,只余下辅国公夫人的身份。 而辅国公本人,很快又被罚了一次又一次…… 后来的几年里,林云嫣与徐简一直想弄清楚这几块金砖的来龙去脉。 那道痕迹是否真的代表李汨? 兴许只是模具恰巧有那么个瑕疵? 安逸伯从何处入手,定北侯府的两块和安逸伯有没有关系? 也正是在调查这些期间,徐简意外打听出来老实巷曾挖出两箱子金砖的传闻,那时离老实巷重修过去了七八年了,那两位东家早已举家离开京城。 而徐简不再是辅国公,他要调衙门里的户籍文书也不再方便,彼时又有别的事情牵扯着…… 他们确实没有想到,两个不起眼的商人挖出来的金砖,竟然也是有痕迹的。 哪怕从头再来,林云嫣想到老实巷的金砖,也将它们划定为“宝贝”,是不在账目上的银钱,而没有把他们划为前世许多事情的起因。 毕竟,商人修宅子做买卖的意外收获,又怎么会与一位庶民皇子连在一起? 把金砖交还给徐简,林云嫣道:“我现在在琢磨一个问题。” 徐简垂着眼看她。 没有催促,也不追着发问,他只以眼神表达自己在听着,等着林云嫣说下去。 林云嫣整理着思路,道:“这两箱金砖,原本是谁的?奔着老实巷生意来的那两商人,他们的目的也是金砖吧?他们背后的人查到了吗?” 正说着,她听见一声轻促的笑声。 林云嫣抬起眼帘,看着发笑之人。 四目相对,徐简眼中的笑意还没收起来,他慢悠悠点评道:“问题挺多。” 林云嫣斜了他一眼。 她以问题梳理自己的思绪,又不是真要徐简给相应的答案。 偏徐简揪着她刚那句话取笑,林云嫣便道:“那国公爷挑一个答吧。” “一个”两字,说得很重。 落在徐简耳朵里,不至于听出咬牙切齿的意思,也知道林云嫣十分不满他挑字。 “第一个,不知道;第二个,明摆着的事儿,答不答都一样,”徐简掂了掂手中的金砖,“第三个,十之八九是英国公府,等参辰回来就知道具体是谁了。” 这一二三下来,林云嫣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反倒是英国公府叫颇为意外。 与此同时,参辰躲在角落里,偷听一墙之隔的两人说话。 这里是京南的一处园子,四季花景不错,主家不住人,经常开放着给百姓观花。 近来起秋风,正是菊花的时节。 园子里的菊花才半开,赏花的人不多,尤其是这一带、没摆几盆花,越发没人过来。 参辰跟踪的商人叫李元发,而与李元发碰见的人从另一侧过来,参辰为了隐蔽身形,并没有看到对面模样。 “那姓高的有毛病!”李元发嘀咕着,“二话不说直接把那两兄弟送官了,老爷,您说他会不会知道地里有东西?” “不可能,根本没走漏风声!他们现在什么状况?” 李元发答道:“他们现在要全挖开,说是都要加固,从昨天就开始干了。” “这也不稀奇,那荆大饱在江南生意场上名声很好,老实巷是他进京后的头一桩买卖,他肯定想做好,”另一人道,“做好了,衙门里认他这块招牌,他以后无论是官家的活儿、还是别的活儿,路都畅通。” “可这么挖下去,迟早把东西挖出来!”李元发着急着。 “我早跟你说了,趁着他们前一阵清理、乱糟糟的时候就该动手,哎!让你出价比荆大饱再高些!” 李元发不敢回话了。 荆大饱那架势,一看就势在必得。 背靠诚意伯府的那陈桂去找荆大饱谈了谈,最后也老老实实放弃了,可见不是加钱的事儿。 说白了,荆大饱进京打招牌,有什么比一片狼藉的老实巷更好使的? 不用搬迁,直接就能造,造好了立竿见影。 遇着这样的好活,荆大饱哪怕赔钱也得赚吆喝。 “行了!”另一人道,“时间不多了,找个机会动手试试……” 两人商议了一番,各自散了。 参辰没有再跟李元发,他悄无声息地从墙后出来,远远跟上那人。 待行到赏花人略多些的地方,参辰加紧脚步,靠着人群遮挡,在近处看到了那人的真面目。 英国公府四老爷朱骋。 目的达成,参辰快步回了桃核斋。 玄肃来给他开了院门。 参辰进去,正好看到徐简与林云嫣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器具。 国公爷与郡主在下棋? 再仔细一看,参辰知道自己看错了。 两个棋篓都在徐简手边,依然是自己与自己下。 而郡主则是在看书。 参辰低声问玄肃:“国公爷的待客之道,不太合适吧?” 即便要下棋,也该请客人一起,哪有自己跟自己下、把客人晾一旁的? 再想到荆东家回江南前絮絮叨叨说的话…… 荆东家只要看眼前这两位主子各管各、当对面不存在一般的模样,大抵就会改变看法了。 玄肃刚要答,却听身后徐简问了一句,他忙示意参辰过去。 参辰没敢再想旁的,与两人行礼,说了自己的收获。 “朱骋?”徐简缓缓摇了摇头。 只听名字,他对此人印象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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