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娘明白楼上贵客的身份,立刻按下不服的贺疏影,小声嘀咕。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贺疏影咬咬牙,不情愿地道:“那就再比一轮……比……比胭脂泪!” “胭脂泪啊!这白羽堂哪能赢啊?!”台下皆是些倩影阁的常客,早就知晓胭脂泪是倩影阁独有的一张古琴,此琴与别处不同,不分宫商角徵羽,独独只有一根弦。 正因为只有一根弦,一般人根本无从下手。 即便是倩影阁常练的角妓,也需不断调整指腹位置方能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且弹奏时,手指因频繁拨弄,而不可避免地会被琴弦割破,滴下鲜血,故而名曰“胭脂泪”。 云海棠从未抚过此琴,眼下能不能弹出个调来都难说。 贺疏影分明就是故意刁难她。 此琴音色堪称一绝,桑娘刚命人将琴抬上,台下人便纷纷来了劲,嚷着让贺疏影赶紧为自己献艺一曲。 贺疏影本就有备而来,于袖中掏出几枚鎏金护甲,戴在左右手指上,坐于琴前,白了一眼身旁玉立的云海棠,弹起自己日日习的曲目,惹得众人交手称赞。 曲毕,贺疏影悄无声息地在卸甲之际,用那鎏金甲片狠刮了一下弦,琴弦上露出不被察觉的一小块缺口。 “到你了。”贺疏影收好护甲,眼神得意地落在云海棠白皙纤嫩的手指上,嗤笑一声,“呵呵,当然啦,怕的话,你也可以选择放弃。” 放弃? 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云海棠的心里就再没有这个字眼。 上一世夫君被她抢夺,身体被她残害,今生怎么可能只当她是个陌路人? 云海棠的眸光幽幽扶过那根琴弦,像一柄利刀慢慢割开过往,她不知道自己会弹出什么,只知道自己有太多的话想说,却无人能说。 厅堂内静谧如水,适才叽叽喳喳的看客们皆止了声,就连楼上雅阁间突然传来的一声闷响,也无人理会,大家只想等着看她究竟会如何。 她的脸上没有浓厚的胭脂水粉,只透着一股春风拂面般的清爽,一双眼睛却是乌黑璀璨之极,像是要诉一个故事般,盈盈欲滴出水来。 云海棠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搭在弦上,轻轻扣出一个音。 琴弦微微一颤,宛如细水流长,闪着淡淡的光泽,映在少女云淡风轻的脸上。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浅吟的琴声如同秋雨润物,风过无痕,却满地落花无数。 少女落下另一只手,一边轻抚,一边划过,渐渐调出不同的音调。 好似有人乘着一叶扁舟从湖上缓缓而来,湖面上腾起层层水雾,浸润着每个人的心。 绵绵细雨从空中飘落,似清风,如飞絮,柔柔密密,落入湖里,荡起层层涟漪。 突然,廊下的雨越下越急,传来串串急促的脚步,闷得人心紧,压得人透不过气。 喘息声,挣扎声,呼喊声,奔走声,一声接着一声,一浪高过一浪,汹涌而至。 转瞬间,气温骤降,雨水在空中凝成了冰,于天地间割开一道道裂口。冷冽的北风呼啸而过,金戈铁马从远处奔袭而来,万千的马蹄踏过尸山血海,兵戈相撞,惊心动魄,杀气腾腾。 浓稠的鲜血伴着漫天的箭羽从指尖滴落,滴进茫茫无际的白雪中,滴在荡气回肠的琴弦里,久久回响。 琴身上蔓延出一朵朵鲜艳的花朵,红若胭脂,独自凋零,美如泪珠,如泣如诉。 终于,惨烈的战役结束了,地上重又覆起一层素白的净雪,回归到一片寂静中,只剩一面战旗猎猎飞舞。 遥远的京城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廊下的雨声渐行渐止,琴音渐渐消逝。 大堂内鸦雀无声,一曲终了,却无一人动弹。 大家直直地愣在原地,仿佛余音仍缭绕在耳旁。 还是桑娘突然喊了一声:“好!”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叫好,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却没有一声轻佻的口哨。 “我做主了,今年的花魁得者就是白羽堂的姑娘!”桑娘从业多年,第一次见到技艺如此精湛的女子,恨不得现在就能签在自己门下。 每届膺选的花魁皆可随意提出一个心愿,无论是想要多么贵重的奇珍异宝,主承方都会有求必应,故而这三年一度的“折花竞”总是引得京中名妓们纷纷前来一决高下。 “姑娘有何愿?尽管提!”桑娘转着眼珠,有些忐忑又有些期盼地迎上云海棠。 在京城首屈一指的青楼做老鸨,桑娘深谙行事之道,无论什么交易,最怕的就是送不出的礼和讨不回的愿。 不管是谁,只要有所图,就是软肋,后面一切就好办了。 云海棠拿帕子擦了擦仍在滴血的手指,指腹血肉模糊,不单单是扶琴所致,更是因为那弦上的缺口锋利无比。 但她多年征战沙场,早已练就一副金刚铁骨,并不似寻常女儿家般娇弱,不过清笑道:“妈妈不必破费,我并不想要倩影阁什么。” 只这一句话,便说得桑娘的心凉了半截。 好在她只是顿了顿,转而又道:“不过,我素来喜欢海棠花,妈妈要是方便,倩影阁今日起,便种海棠吧。” 桑娘没想到,天下竟有不狮子大开口的花魁,简直像捡到宝一样高兴,笑得合不拢嘴,忙应承道:“方便!方便!姑娘喜欢,倩影阁从此里里外外通通都只种海棠花!” 说着,便用手戳向大堂内的几处花瓶和花台,对台下的堂倌说:“你们现在就把这个、这个和那些都搬出去。哦,对了,还有,把各姑娘屋子里原有的花也都扔了,全部换成海棠花,再把院子里的花池和墙外的花槽、花圃都改种了。” “妈妈……”贺疏影听桑娘这么干脆地便要将她最喜爱的桃花堪堪锄掉,气得一张嘴巴噘得有三层楼那般高。 桑娘却假装听不见她娇声的哀求,只满眼欣赏得瞧着云海棠,真是越看越欢喜。 云海棠也仰着一张如玉的小脸,回应她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妈妈真是爽快人,果然业界楷模,难怪生意兴隆,既如此,我也要学妈妈做个直爽的人,有些事就不藏着掖着了。” 桑娘不知是何事,急忙道:“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第5章 重逢 “好。”云海棠故意轻咳一声,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影儿姑娘患有虏疮,我本不想说出来,怕她为难,但实在不忍倩影阁其他姐妹被传染,到时候影响了妈妈的生意。” 桑娘听闻此疾传染性极强,万没想到会发在贺疏影身上,忙嫌弃地将身子躲得远远的,可一想到她是倩影阁的摇钱树,忙焦急问道:“我的好姑娘,你既能看出此症,可知有何法子能解呀?” 云海棠笑了笑,不慌不忙地用手遮着唇,向她耳语几句。 只见桑娘听后,立即正色唤道:“来人,快把影儿抬到沁湖里去。” 沁湖就在倩影阁的后庭,贺疏影尚不明所以,已有两个龟公上台,一头一脚地将她整个身子横抬了起来。 “放开我!”她拼命挣扎,大声对云海棠喊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不服!再比!我还会投壶,咱们比投壶!”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比。 云海棠摇着脑袋走过去,勾着唇道:“巧了!你不是擅长’投湖’吗?我特意为你量身定制了个方子,给你去去毒,良药苦身,你就忍忍吧!” 原来,刚才,她对桑娘说,初春湖水乍暖还寒,针对贺疏影之疾,正好是个治根的偏方,每日只需将其身浸在湖中三泡,半月之余,必会药到病除。 贺疏影在一番拉扯和哭喊声中被抬走,云海棠方收回眼神,站在台上一扫众人,依然未见白衣男子的身影。 她抬头望去二楼的雅阁,本来端坐的两人也已人去楼空。 不过,凭刚才的记忆,那两人身上的服饰一蓝一紫,皆是深色,亦并不是她所要找之人。 “妈妈,你这里除了正门和巷子口的侧门,可还有别的门?” “还有一个后门,从这绕过去便是。”桑娘指了指舞台后方一个角落,“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云海棠狡黠一笑,用下巴点了下二楼雅阁,道:“去找我堂主。” 说着,轻身一跳,跃下舞台,转眼已挤出人群。 “哎等等……姑娘叫什么名字啊……我好去白羽堂找你……”桑娘跟在后面追,却哪能追得上常年混迹军中的假小子。 后门出去是一条长街,街上行人不多,一眼望去,亦并没有那人身影。 嗨!跟丢了! 云海棠眉头轻皱,心中叹道。 你到底是谁? 如果没有缘,你当年为何救我?如果有缘,如今又为何只是擦肩而过? 云海棠浑浑噩噩地想着心事,却冷不丁地被一个人扯住了衣袖。 “我的小花魁,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呀!” 甫一回首,原来是桑娘派来的另一个龟公,正一手咂摸着嘴,眼神轻佻地在她身上到处打量:“桑娘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放手——”云海棠正欲反手一个攫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温润的声音,“她的手都破了,你还拽着不放!” 听见这话,云海棠差点没当场背过去。 这声音就算被碾成泥,化作灰,她都认得,就是与台上那个逼得她手指滴血之人相亲相爱的好夫君窦径踪。 为什么想见的人见不到,想忘的人却近在眼前。 窦径踪给了那公龟几两银子,道:“姑娘已经走了,回去便跟你们妈妈说,没追上。” 龟公常年受桑娘苛责,本就无意办事,只不过为了多看新花魁一眼,这才追出来,现在得了银两,拿在手里颠了颠,有些犹豫。 窦径踪见状,又添出几两银子于那掌心之上,龟公这才又在云海棠身上剜了几眼,意犹未尽地走开。 大约是跑得急,窦径踪有些喘。 上一世的过往,就像指腹上未结的疤,沾着鲜血,撕裂着疼。 她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见到眼前这个人,这个站在湖边,拉着另一个女人的手,眼睁睁望着她死去的夫君。 他的眉眼,他的嘴角,他的呼吸,所有的熟悉扑面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他曾是她孤零时最温暖的依靠,是无边黑夜里仅存的烛光。 咸平十八年的春风里,就是眼前这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中,无惧世人的非议,冒着连坐的风险,将尚未定论的罪臣之女,八抬大轿迎入了门。 是什么给了他那时那样决然的勇气和决心? 是爱吗? 云海棠不敢去猜想,这个字究竟在他的生命中,承担着几分的重量。好像只是单单想起来,便是种玷污。 如果是爱,为什么峰回路转,一切会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荡起层层涟漪后,渐渐恢复起一敛的平静,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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