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年的战乱死了多少年轻人啊,十年前赵王征兵抵御秦国的侵略,在怀县就征发了三千青壮,战争结束之后,整个怀县还剩下的青壮总共加起来还不到千人。” 说到这个的时候,老者的眼中有泪光闪烁。 “黄夫家的三个儿子都被征发入伍,可一个回来的都没有,只有他们夫妇二人还守着茅屋,一日比一日死气沉沉。直到黑石子学会了走路,带着其他孤儿去黄夫家玩耍,黄夫夫妇才有重新振作起来,还在院子里种了枣树。” “黄夫夫妇一年中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每年过年孩子们翻墙偷他家的枣子,只有这时候他的院子才会热热闹闹的。” 老者愤怒的说。 “其他老人也是一样期盼黑石子可以带着孩子去他们家中玩闹。还有那些孩子,他们都是黑石子捡回来的孤儿,别的稚子都有父母陪伴,他们没有父母,可他们有黑石子,黑石子会带着他们打闹,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向有父母的孩子吹嘘的东西。”范增哑口无言,他读过上千册的典籍,也曾学过纵横家的口舌之术,可此时对着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老人,却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老人继续咄咄逼人,他暴躁地逼近了一步,瞪着范增:“我看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读没读过《论语》呢?” “我乃是子夏之儒也。”范增愣了愣,下意识回应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子夏之儒,你的意思是你读过《论语》吧。”老人问范增。 “那你一定也知道‘以德报德’这句话了,这是孔子告诉我们要用恩德来报答恩德。黑石子给予我们恩德,你为何不但不用恩德来回报她,还要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呢?这不是有学问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老人痛心疾首质问着范增。 “连我这样没读过多少书的将死之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你这样头脑还没有糊涂的读书人为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范增:“?” 可我又没受过赵不息的恩惠。那竖子只会压榨我,还振振有词说俘虏就是用来干活的。 可范增看着气愤的老脸都通红的老头,识趣的闭上了嘴,他虽然脾气暴说话直不吃亏,可也没打算无缘无故气死一个老头。 这老头拄着拐,走路都一颤一颤的,可别再被他几句话给气死了。 “老丈,您今年多大了?”范增忍不住问。 在这个老头嘴里,黑石子是个尊老爱幼的贤人啊,说不准是自己年纪还不够大,赵不息才对自己这么不客气,等再过几年他也老了,赵不息就会对他也尊老了呢。 范增本来已经对赵不息的品行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方才听到老者这一番对赵不息有理有据的夸赞忽然又生出一点希望来。 老人气势汹汹瞪了范增一眼,没好气说:“老夫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年纪啦,五十有一矣。” 已经五十八岁的范增:…… 五十多岁怎么就成“将死之人”“黄土埋到脖子”了啊。 范增这些年也觉得自己老了,年轻的时候他一个就能打十个,可这几年他一个人只能打五个了。精力也远不如前,年轻的时候他能三日三夜不睡,可如今每日只算六个时辰的账目就已经精力不济了。 不过再怎么看……五十来岁也不至于黄土埋到脖子啊。 要是赵不息知道范增心中所想必定会吐槽。 七十岁高龄还能活蹦乱跳指着杀人如麻的楚霸王鼻子骂“竖子不足与谋”的狠人,这放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相当炸裂的。 七十岁还能做一方势力谋主的人,出名的也就两个啊,一个姜太公,一个就是你范增…… 范增内心所想旁人当然不知道,他面前的老者看到范增表情呆愣还以为他是知错了。 年轻人嘛,总是有犯糊涂的时候。 “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今日说黑石子的坏话只有老夫一人听到还好,日后可万万不能在旁人面前说黑石子的坏话,上一个敢在黑石私下骂黑石子的人坟上的草都一尺高了……” 范增心中一动:“哦?难道整个黑石都如此崇拜黑石子吗?” “何止是崇拜,黑石能从一个只有不到十人的破落村子到如今数千人人人都能吃上饭的宝地都是黑石子带着黔首们一锄头一锄头拼出来的。在黑石,每个黔首都愿意为黑石子而死。”老者脸上带上了笑容。 他也是跟随黑石子将黑石从一个小地方变成繁华宝地的黔首之一,只要跟随黑石子,日子就会越来越好,这是黑石每个黔首都坚信的。 或许很快也会变成整个怀县每个黔首都坚信的。 范增若有所思。 这么看……赵不息似乎不只是个普通贤人啊。 范增见过春申君,见过信陵君,也见过其他许许多多以贤德闻名一方的贤人。可就算是名闻天下的战国四君子,他们养着数千门客,可其中甚至找不出来十个门客愿意为他们而死。 能有千人愿意随一人赴死的贤人,范增只在书里读到过这种人,孔丘和墨翟,他们有数千的弟子,其中或许能有上千人愿意陪他们赴死。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忠实弟子多,所以在数百年后的如今,儒家和墨家依旧是当世显学。 可赵不息似乎没有传播她的学问啊。不传播自己的学问,不收弟子,却能让这么多的人狂热崇拜她,赵不息要做什么呢? 范增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 他似乎抓住了一丝东西,范增多年累积的造反素养告诉他,只要顺着这丝脉络往下查,会有惊喜等着他。 “好了,我走了,你可不许再说黑石子的坏话了。”老者看见范增心不在焉的模样,叹了口气挥挥手转身就要离开。 范增急忙开口:“等等!老丈,您的学识如此渊博,为何要留在黑石呢?” 老人回头看了范增一眼:“我不是学识渊博的人,我这辈子只读过《论语》的其中一部分,勉强算是识字罢了。” “可您看事情十分透彻啊。我读书破千卷,却没能一眼看出您所说的黑石子的良苦用心,可看您比我更加智慧啊。”范增感慨道。 老人对着范增笑了笑,笑容之中满是范增看不懂的感情。 “那是因为我就是一个失去了子女、院子里种了三棵柿子树的鳏独老头,我唯一的外孙女就是失去了父母、年年跟着黑石子翻墙的孤儿。” 范增愣住了,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群跟着赵不息翻了一天墙的孩子堆里跑出来一个小女孩,跑到了老人身边,一老一少牵着手迎着夕阳背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 久久,范增方才长叹了一声,再回想起赵不息对自己的压榨,似乎又恨不起来了。 不过他还是打算弄清赵不息到底在做什么。账目里的那些数额巨大的收入和支出,其中的“仙药”支出到底是什么,黑石对赵不息的极度崇拜,赵不息为什么要软禁他为什么又不杀他…… 范增觉得,一张巨大的陌生画卷已经向他展示了一个角,而画的全貌正等着自己去探寻。 最主要的是,他年纪大了,总是这样被赵不息压榨他气一阵又被赵不息各种有意无意的言语和行为哄好一阵,他心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 咸阳城。 嬴政面无表情地负手站在那口被运进来的“赵不息之生父”棺材前,眼中晦暗不定。 “打开。”嬴政命令道。 蒙毅身边的两个近卫对视一眼,硬着头皮走了上去,抽出剑,抵在棺材板和棺材相接的缝隙处,用力将所有的力气和整个人的体重压在剑上。 吱呀—— 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棺材板不堪重力被生生撬开。 棺材里果然没有尸体,而是并列放着两口木箱。 嬴政气得牙痒痒。 这个逆女,他就知道这个逆女不当人子! “给朕打开,朕倒要看看,她的‘亲父’的真面目是什么!” 真正的亲爹·嬴政攥紧了拳头,并且当一堆金灿灿的金子映入他眼帘后把拳头攥的更紧了。 两口木箱里,俨然是塞满的金条,一看就是私下融了铸造成的金条。 乍一估计,少说也有三千两黄金。 朕就知道! 嬴政此时心里居然出现了“果然不出他所料”的感觉。 亲爹之坟里埋的不是她所谓的“亲父”,而是金子这回事,听着似乎很荒谬,可放在赵不息身上似乎又很合理。 那个小财迷,整日盘算的不是怎么坑六国贵族的钱就是怎么坑“始皇帝”的钱,会把金子当成亲爹藏在坟里也很正常。 嬴政抬手按了按额角。 他就说为何赵不息言语之中处处透露着看不上她那个“抛弃”她和她母亲的亲爹,为何还是给她那个一头栽进泥坑摔死的傻子“亲爹”砌了坟呢。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赵不息这逆女分明是觉得没人会做出不敬鬼神的刨坟之事,所以将钱财假借父名置于棺材中埋入地下。 这个法子极为聪明,一来有坟墓和墓碑在此不会被旁人误挖,二来人人敬畏鬼神几乎无人敢做刨先人坟这等得罪鬼神之事,三来坟墓简陋没有机关防护,反而避免了要钱不要命的盗墓贼窥伺…… 可惜“金爹”遇上了他这个亲爹,被他命人给刨了。 嬴政又气又幸灾乐祸,忍不住想那逆女发现自己的金子被人刨了时候的表情。 “将这两个箱子搬到朕内库中。”嬴政理直气壮吞没了自己的卖命钱——既然那个不吉利墓碑上写的是他,那钱也就应该先放他这。 那逆女坑了他那么多回,他坑回来一回也不算是什么。 至于这些金子……总之不能以“亲爹”的身份存在于那逆女身边!!
第52章 年过完了,赵不息十一岁了,怀县内的水渠全部贯通,已经引上了水,一场鹅毛大雪飘飘落下,整个怀县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簌簌的雪从树枝上掉下,摔在雪地里,同地上的雪融为一体,树枝上压着厚厚一层雪,如同琼枝玉叶,黔首们都哆哆嗦嗦躲在家中,临近的黄河支流都结上了一层薄冰,只有地里的田鼠和野兔,时不时会窜出窝,扒拉草根啃食,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范增和赵不息趁着这段空闲时间一起对黑石的账务进行年度汇算。 主要是范增负责算上一年支出,赵不息在一边根据结余和入账来设定下年的目标支出。 范增一边算账一边骂骂咧咧,时不时还抬起头瞪两眼在另一张桌子上工作的赵不息。 黑石的账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支出项目繁多,收入也各项参差不齐,算的范增一个头两个大。 “这账务里的仙药是什么?为何花费这么大?”范增算数算的额角猛跳,忍不住开口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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