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买卖女童的花楼,还有咬人吃人的饿虎。 还是家里好,家里有阿爹,有沉默寡言但对她饱含善意的兄长们,还有漂亮和善的雪烟姐姐和云池姐姐,都比宫里的人好。 时归趴在时序肩头,默默想着,要是能不去官学,那才是最好的。 清水轩与御花园只隔了两弯人工湖,绕过化冰的湖面,父女两人很快就回到了兽笼那边。 虽然时归哭哭啼啼,话都说不清楚,可时序还是从她的三言两语中理出事情的经过。 若说他对六公主没有怨恨,那都是假话,可在怨恨之余,无论是周兰湘的年纪还是身份,都让他不得不考量一二。 他们回来时,兽笼边的残局还没来得及收拾。 周兰湘同样刚止住哭啼,正板板正正地站在一边,看见他们回来,小心瞅了皇帝和皇后一眼,而后一路小跑着迎上来。 “公公。”周兰湘听在时序跟前,仰头看着他与时归。 周兰湘说:“公公,能叫我跟时归说说话吗?” 时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只管搂着时归,连问她一句的意思也没有,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时归更是直接扭过头去,将红彤彤的眼睛藏在阿爹背后。 就这样遭了挫折,周兰湘有些无措。 她有心求助母后,可不管她怎么回头,皇后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几次不成,她的眼眶又是红了,两只小手拧在一起,差点将食指拧出麻花来,她深呼吸几次,重新看过来。 “时归,我是来跟你道歉的,我知道错了,不该推你,也不该强迫你去喂老虎,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安危,让你受惊了,对不起。” 想她在宫里是何等娇蛮,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向人道歉的时候。 周兰湘想,她应该感到屈辱的。 然这一遭道歉的话说出来,她并没有感到什么难堪,反而心口积压的郁气倏尔散开,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周兰湘其实还想说,愿意把母后分给她一点点。 可皇后前不久又告诉她,阿归刚没了娘亲,正是伤心的时候,为了阿归好,就应该少在她面前提起伤心事。 而且娘亲也不是能分出的。 周兰湘似懂非懂,却牢牢记住了母后的话。 她没有提及皇后,但又想表达她的诚意,抓耳挠腮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时归,等你去官学了,我罩着你,保管不叫任何人欺负你。” “时归,对不起,你原谅我吧。” 稚声稚气的声音传到时归耳中,叫她惊奇地抬起头来。 或许是不好意思,又或者还是委屈生气,她没有直接去看周兰湘,只偷偷看了一眼,又很快将目光挪开。 别人说了对不起,理当回没关系的。 可时归犹豫了好久,还是没能把“没关系”说出来。 她还在生气呢。 好在她不说话,旁人也没有强求。 周兰湘倒是想等她回答,等得眼圈红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被太子拽走,这才没有固执地等一个答案。 其余皇子皇女也被皇后打发走,最后只余下帝后极时序父女。 皇帝长叹一声:“是朕的疏忽,叫阿归受惊了。” “今日之事,皆因兰湘顽劣,她既做了错事,断没有轻拿轻放的道理,公公放心,朕会给你、给阿归一个交代的。” 时序微微颔首:“臣谢陛下英明。” “如今阿归正是害怕的时候,朕也不好再留你们了,且等日后入官学进宫时,朕再请你们父女二人用膳。” “再有便是阿归在外身份,恐还要委屈阿归一番,以公公之职,还是收个干女儿为好,不过公公放心,阿归于公公之重,朕也好,皇后也好,还是今日在场的皇子宫人也好,都是心知肚明的。” 时序到底是太监,皇帝总要考虑更多。 倘若以后入宫的内侍都学了时序的例子,入宫前先留下子嗣,在宫里干上几年再寻回来,那真真要乱套。 何况他也给出承诺,无论时归在外面的身份如何,只要入了宫,断不会受委屈,堂堂司礼监掌印的亲闺女,也断没有能叫她吞下的苦果。 时序再次颔首:“臣明白,请陛下宽心。” 体谅到他还抱着女儿,皇帝特意为他传了轿辇,一路送到宫门口,宫外也准备了马车,全程护送他回到时府。 经过今日种种,皇帝心里也有了准备,随着时归的到来,那个有事没事就宿在衙门的时掌印怕是不在了,以后再想找人,还得去时府。 马车上。 车厢一侧的抽屉里备着伤药,适用一切擦伤烫伤,全是御供,效果绝佳,除宫里常备着,连时序手里也只有三四只。 但事涉宝贝女儿,他用起伤药来毫不吝啬,满满当当的一罐,只用了这么一次,竟直接下去三分之一。 便是到了回家的马车上,时归也没舍得从阿爹身上下去。 她坐在阿爹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脖颈。 她手心上的擦伤已经妥善处理过,用了最好的伤药,清清凉凉的,很快就没了痛感,再缠上薄薄一层纱布,有个三五天就能好利索了。 身上的痛楚没有了,她的心情也一点点恢复过来。 想到那诱惑她去看瑞兽的缘由,时归舔了舔嘴角,拽了拽时序的衣襟,扭捏道:“阿爹,你知道锅子吗?” “就是那种能涮羊肉,还能涮蔬菜,配着芝麻酱吃的锅子……听皇后娘娘说,冬天吃锅子可舒服了。” 说话时,她的视线左右游移,努力不将自己的馋意露出来。 但能叫她专门提起的吃食,其下的含义哪里还用细想。 时序忍俊不禁,又存着补偿她的心思,当即应和道:“知道知道,阿归怎么知道府上准备了锅子?一定是阿归与我心有灵犀了!” “什么!”时归惊喜不已,“难道今天家里也吃锅子吗?” 时序点头:“正是,我想着阿归才回京城,最适合吃一顿热腾腾的锅子,等身上吃暖和了,再去暖阁坐一会儿,这样才好去掉一身寒气。” 时归满心都放在热锅子上,根本没注意时序又说了什么。 她只学着皇后的话,掰着手指头数出她知道的菜品:“那阿爹,咱们家里也有小山羊肉吗,也有小鹿肉吗?还有脆笋菌子,还有还有……” 凡是从她嘴里出来的,时序一一记下,不管当下有没有,等到了晚上,必然是能摆到时归面前的。 至于说她一个小孩,再怎么吃也吃不下这么些菜去。 时序却想,哪怕就是给女儿看着呢,看着也高兴,也要齐齐全全,女儿说的都有。 回家后,时归被雪烟云池带去梳洗更衣,时序则赶紧召来厨房的人,好一番嘱托,生怕落下哪一样菜品。 等时归出来了,家里的锅子也支起来了。 热锅子就摆在屋里,黄彤彤的锅子里煮着沸水,锅底放着调味的葱姜蒜等,周围摆了二十几种菜,还有时归心心念念的芝麻酱,麻酱里点几滴香油和醋水,远远就能闻见独有的香味。 时归一进屋就直奔桌子去,惊喜地望着满桌东西,都快挑不出先吃哪样了。 她本以为时一时二也会一起吃,可等小山羊肉都进了锅里,还是只有她和阿爹在,她忍不住问:“大兄二兄不跟我们一起吃吗?” 时序理所当然道:“他们还有公务没处理,这几天就不回来了。” “啊……”时归甚是惋惜,“那太可惜了。” “嗯嗯,是可惜了。”时序敷衍道。 他全程在照顾时归,每当她碗里空了,下一份菜很快就会填满,从各种肉类到各种蔬菜,每样都要尝一尝。 以时归的饭量,这一遍还没尝完,她就捂着圆滚滚地肚子直喊:“吃不下了吃不下了,阿爹你快吃啦!” 看她确实吃饱,时序遗憾作罢。 一顿锅子吃得时归心满意足,便是等在旁边干看阿爹吃,也能叫她高兴不已,等桌上东西都撤了,又是满眼留恋。 直到时序说:“等下次时一他们回来了,咱们还吃锅子。” “好耶!”这般,时归才算收回黏在锅子上的眼睛。 而就在父女两人吃饱喝足准备洗漱安寝时,宫里的周兰湘就没那么好过了。 当天晚上就有圣旨传下—— 六公主性骄纵,行顽劣,险酿大祸,念其初犯,又心智有缺,小惩大诫,罚抄女戒三十,手板五十,另于宗祠跪省三日,闭门半月。 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些惩罚已算不得轻,还有专门赐下的圣旨,明晃晃是在昭告朝臣了。 这消息当晚就传到时府,时序听着下人的禀报,神色晦暗。 从皇宫回来的第二天,时归就跟阿爹去了京郊的长安寺,和阿爹一起将杨二丫的骨灰放入往生堂,又在大雄宝殿供了长明灯。 等回去时她才想起,杨二丫还给她留了三十两银子,就埋在后山的秋千底下,只京城到江南一路太远,为了区区三十两,实在不值得再回去一趟。 不过时序也有向她保证:“日后若有去那边办差的机会,阿爹一定嘱托他们把银子挖出来,再带来还给阿归。” “那好吧……”时归不是不讲理的人,很容易就答应了。 原本回来休整几日,时归就要准备去蒙学了,而官学也早开学半月之久。 但因着入宫那次的意外,时归反有了借口拖延。 这厢时归在家养伤,借着手心上那快没了痕迹的擦伤,又赖在家里多留了半个来月,前几天有阿爹陪着,后几天有时一时二他们陪着。 还有时四也办差回来了,他是兄弟几个里面最高的,总喜欢把时归架在自己肩膀上,围着整个时府跑,一边跑一边喊:“呼呼呼骑大马喽!” 逗得时归笑个不停,初时对这个四兄陌生,又怕摔下去,搂着时四的脑袋不撒手,到后面反主动跑去找时四玩了:“四兄我们呼呼!” “哈哈哈呼!”借着哄孩子的名头,时四可是歇了一个长假,司礼监那些原属于他的公务全被分到时一时二手里,惹得两人对他怨气冲天。 有天时二回来,将宫里发生的趣事讲给时归听,时四在旁翻译。 原是有个外臣给皇后送了一只鹦鹉,聪敏漂亮,极是罕见,正巧被刚解了禁足的六公主看见,好说歹说求了回去。 是夜,六公主给鹦鹉喂食,不料那鹦鹉突然发了狂,死死咬住她的指肚,在笼里扑棱乱飞起来,便是撞得浑身羽毛乱坠,也没松开咬在六公主指肚上的尖喙,疼得她大哭不止。 等宫人将鹦鹉制服,再把她的手指救回来时,却见六公主的中指上少了好大一块肉,叫来御医处理许久也不见止血。 好不容易将血止住了,她手指上缺掉的那块肉却是回不来了,听御医讲,以后会留下一个很深很深的坑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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