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志林瞧了薛振源一眼,想起当初先帝一驾崩,薛振源就将自己的女儿送与靖王做妾,卖女求荣,一时心中也只剩鄙夷,也不愿再提点他,只甩袖离去。 薛振源下朝后由邬喜来引着朝皇极殿去了,除了之前承袭爵位进宫谢恩,他这辈子进大内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陛下找他所为何事。 * 皇极殿内,宜锦正烹着七宝茶,如今她已将火候掌握得极好,又做了咸口的茶点,只等萧北冥回来。 萧北冥入了内殿,宜锦替他褪下落了雪的大氅,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柔声道:“陛下喝杯茶暖暖身子,茶果也热好了。” 萧北冥随口应了一声,才将视线从她身上转移下来,他随意坐在书案前,发现之前那张绣了鲲的坐垫又被放回原处。 他捏紧了茶盏的杯壁。 这张坐垫,初时他因下药一事生出怒火,命邬喜来处置了,显然邬喜来并未听从他的命令。 但他如今竟对这事生不起丝毫怒意,甚至在他心中,庆幸这东西未曾被毁去。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问道:“你可知,薛珩在府中病入膏肓,而长信侯却对此不管不问?” 话罢,他站起身,缓缓行至她身侧,乌黑的眼眸像是被雾气笼罩,瞧不出真实的情绪。 她正在替别人担心,脸色煞白。 萧北冥的视线从她莹白的面庞上移开,“薛宜锦,从前你在府中,也是这样软弱吗?” 宜锦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怔然。 陛下没说错,她确实软弱。 不敢抢回母亲的遗物,不敢和继母所出的兄弟姐妹发生矛盾,不敢帮宜兰拒绝与陆寒宵的婚事,甚至连阿珩受了委屈,她也不敢替他撑腰。 这是宜锦第一次没有反驳他的话。 萧北冥却没有再开口嘲讽,他缓缓走近,彻底将她的身影盖住,就像是他有一双羽翼,能为她遮去一切风雨。 他凝视着她,又问:“你的隐忍与退让,是否换来你想要的结果?” 宜锦对上他那双幽深的凤眸,咬着唇摇了摇头。 她曾经牢牢记住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万事以和为贵,只要宜兰和阿珩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可是如今,宜兰并不顺遂,阿珩也病入膏肓。 所有的一切,与她所愿背道而驰。 宜锦低着头,眼中有温热泪意。 萧北冥下意识地伸出手替她抚去那滴泪,指尖尚未碰触到那滴残存的泪,却已生出一种灼热之感。 就在触碰之际,他却仿佛忽然清醒了,缓缓将手收回,对上宜锦带着泪光的眼,显得有几分僵硬,半晌,只扭头道:“薛宜锦,弱者见欺,你是御前的人,只要不作奸犯科,可以做任何往日不敢为之事。” 他明明仍对她有怨,但见到那滴泪痕,却只剩一种莫名的后悔与沉闷。 后悔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让她伤心了。 宜锦眼底泛着水色。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即便是她的亲生父亲薛振源,也只会劝她,知知,忍一忍就过去了,为父日后再给你找更好的…… 母亲的遗物,玉暖坞,宜兰的婚事,阿珩的安康,包括她自己的幸福,都因这一句“忍一忍就过去了”通通成为了牺牲品。 忍一忍就真的过去了吗?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最深处告诉她,她过不去。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却未曾愈合的伤疤,在午夜梦回时会隐隐作痛。 她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问道:“若陛下是奴婢,会怎么做?” 萧北冥神色平静,那双墨色的眼睛注视着她,道:“倘若一无所有,也无人庇护,那就索性做一块赤|裸的顽石,以石击物,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同归于尽。” 有时人活在这世上,往往是看谁更豁得出去。 他说得那样淡然,就仿佛死亡在他眼底不过区区一小事。 宜锦看着他的神情,却忽然意识到,这话不仅是在说她,更是在说他自己。 他一生下来就被生母厌弃,被太后当做手中筹码,先帝也厌恶他,后来又残了腿,许多人盼着他死,从一无所有之人到成为大燕之主,他就像他口中那块赤|裸的顽石,无人为他遮风挡雨,所有的苦难恶果,只有自己承受。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那段黑暗的时光。 与他的经历比起来,她所承受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如今,宜兰远嫁,阿珩病重,柳氏在侯府一手遮天,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处境,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萧北冥见她神情,便知她已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方才那话,他有意说给她听,只是想要她不必有诸多顾虑,想要她往后不必畏首畏尾。 可他萧北冥,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人物,更不是她口中所说的良善之人。 他只想让她明白,她所能依赖的人,不会是骆宝,不会是宋骁,不会是薛珩,更不会是长信侯府所谓的血亲。 她能倚靠的,唯他而已。 他就是这样卑劣的人。
第15章 撑腰 薛振源整理衣冠,在殿内等待帝王召见,心中却打起了鼓,新帝性情暴戾,廷杖朝臣也不是没有过,被私自召见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仔细反思近来之事,却也想不通自己哪里犯了错。 在殿内也不敢随意走动,只低着头,战战兢兢站在原地,以至于邬公公一声“陛下驾到”将他吓了一跳,慌忙跪下拜见。 萧北冥并未落座,只是用目光打量着眼前之人。 薛振源一身青袍,细眉长眼,倒也有几分书生模样,但形态佝偻谄媚,无丝毫风骨,细看之下,五官同宜锦没有一处相似。 他淡然落座,问道:“朕听闻,令公子薛珩重病,这两日可好些了?” 薛振源总算知道了缘由,忙道:“牢陛下挂心,太医医术精湛,给犬子开了药方,如今已经好多了。陛下日理万机,仍如此关心臣下,臣下不胜感激。” 萧北冥闻言,只冷冷一笑,他得到的消息,侯夫人柳氏不仅昧下了邬喜来送去的钱财,还将薛珩院内的用度尽数扣下,薛珩哪里来的钱买药,又如何大好? 他没有揭穿薛振源丑陋的谎言,若不是宜锦,薛珩是生还是死,他并不在意。 萧北冥问道:“既然你如此感激朕,朕倒有一事想问问薛大人,当年先帝驾崩,你为何要送女入靖王府为妾,是否意图与靖王勾结?” 薛振源额上已经起了薄薄一层冷汗,他以为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新帝登基后也未曾过问,此事便不了了之了,但没想到,新帝竟然秋后算账,一直等到今日。 他若照实说,坐实了当初意图勾结靖王,犯上作乱,那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薛振源思虑片刻,便想出了脱罪的法子,他叩首道:“陛下明鉴,当初实在事出有因,微臣不同意这门婚事,奈何小女宜锦对靖王一见钟情,靖王也有意纳妾,微臣教女无方,也只好妥协。此事有辱门风,是以微臣自那之后便与小女再无联系,还请陛下明鉴。” 萧北冥听着,指尖摩挲着那只绣了鲲的锦囊,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墨色的眼眸不经意间积压起风云。 他站起身,下了御座,并不叫薛振源起身,只是意味深长道:“哦?是吗?薛大人竟如此公私分明,大义灭亲,真叫朕佩服。” “不过,”萧北冥顿了顿,直视薛振源的双眼,“倘若朕日后查出你今日所言有半句假话,便赐你五马分尸,可好?” 薛振源上下嘴唇颤着,浑身抖得像个筛子,他呆呆地跪在地上,眼前仿佛有无数重影。 他不敢犹豫,低下头不停地叩首,直到额头见了血,萧北冥才缓缓出声叫他停下。 “薛大人内宅不治,何以治天下,令夫人乃侧室扶正,气量狭小,若你再不加以管束,长信侯的爵位到了你这一代,气数也该尽了。” 薛振源明白,陛下这话的意思,倘若他不管教柳氏,陛下便会以此为由削爵。 他不禁后怕,他一个七品小官的内宅之事,陛下竟然都一清二楚,可见满朝文武都活在帝王的监视之中,一旦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忙磕头认错,许诺一定管好内宅,不叫陛下忧心。 萧北冥见目的已经达到,也厌烦眼前之人,便道:“邬喜来,派个人送薛大人回府。” 邬喜来应声称是,便作了个手势为薛振源引路,薛振源腿早就软了,颤颤巍巍朝外走。 * 宜锦就站在正殿门前,看着面庞已经陌生的父亲与她擦肩而过,她听到了自己父亲所说的那番话,起初觉得痛如跗骨之蛆,渐渐地,只剩麻木。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敬仰的父亲,即便当初种种龃龉,她也从没想过,为人父者,可以胆小自私到如此地步,她何以到了今日,才认清薛振源的真面目? 薛振源也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宜锦,但他却没有父亲见到女儿时的喜悦,反而像是见了鬼。 与此同时,他心中所有的疑惑全都解开来,他道陛下为何会插手薛家之事,恐怕是他这个好女儿在御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宜锦只是神色平淡地朝邬喜来行了一礼,道:“邬公公,可否允许奴婢与这位大人说两句话?” “这……”,邬喜来有些为难,他朝着内殿看了一眼,得了陛下准许,才道:“姑娘请自便。”话罢,他便退至一侧。 雪下得正紧,飘忽的雪丝落在面颊上,宜锦却没有感到冷,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算年轻的男人,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很少会想起他,以至于眼下竟陌生到如此地步。 薛振源见皇帝身边的人退下,又见宜锦竟能同邬公公说上话,可见在内宫中也是得力的,他换了一副慈善的面孔,尴尬道:“知知,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为父原本一直想派人到宫中打探你的消息,可你知道,你嫡母她……” 话罢,他褪下腰间的玉佩塞给宜锦,低声道:“知知,这是为父的心意,你收下,等过些日子,为父会挑些更好的送来。” 话罢,他似乎犹豫了一番,道:“为父还要嘱咐你,家丑不可外扬,你弟弟的事,是你母亲做的不对,为父回去惩戒她,她以后不敢了。但你在御前,说话注意分寸,你,阿珩,宜兰,都是薛家的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应当懂得。” 宜锦看着他做戏,却仿佛十几年来,人生中的一层雾霭忽然散去,许多事还原了本真,以最丑陋,最直接的方式朝她扑过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的这十多年,她那样傻,每次都被相同的话欺骗,一次又一次妥协,一次又一次让她们姐弟三人失去选择的机会。 宜锦松了手,任由那块玉佩落在雪地里,沾上泥渍,她脸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句句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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