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宝见状,悄无声息退出了殿内,在外面等候宜锦,他知道这种时候,姐姐需要一个人。 宜锦仰首望着那牌位,如玉的面庞在烛火下覆上一层朦胧的光,那双眼睛也在这光线下显得晶莹剔透,动人心魄,眼尾一颗泪痣,更添哀婉。 她的声线虽低,却如雨打荷叶,碎玉有声,“娘亲,知知好想你。” “倘若一切能回到你在的时候,拿什么来换,知知都愿意。” 她分明有许多话在嘴边,但到了这个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唯有眼底盛满的泪水不断溢出,这时候不在宫里,四周也没有旁人,她终于可以低声抽泣。 “以前是知知太过软弱,让阿姐和阿珩为我受了太多委屈。往后,知知再也不会退缩了。” 就在她话音刚落时,额前却忽然有一滴温热的东西落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宜锦缓缓抬头向上看,对上一双冷冷的,含着戏谑的眼睛,她的心跳得飞快。 她只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人,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那人半个身子悬在梁上,脸色苍白如鬼魅,却难掩这张面皮的病态,偏偏他剃了度,又将这病态带上三分清心寡欲。 血正透过他的僧袍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宜锦将手攥得紧紧的,过了那一瞬间的害怕,她开始飞快地估算倘若此时叫骆宝进来,对上眼前这人胜算有多大。 这人手臂虽受了箭伤,却并不致命,且他左手持剑,露出的那只右手青筋盘跌,旧伤多在虎口,想来是习武之人。而她与骆宝手无寸铁,更无武功傍身,如此一来,若对方想取她性命,不过咫尺之间。 宜锦到底没唤出声,将视线移回供案,神色镇定,道:“我只是来祭拜母亲,无意叨扰阁下。萍水相逢,今日出殿,后会也无期,还请阁下高抬贵手。” 她从蒲团上起身,向梁上施了一礼,缓缓开了门,用衣袖擦去额前那滴血,径直走出殿外,她心如擂鼓,那人并没有阻拦。 待宜锦走后,梁上那人随意用僧袍将受伤的胳膊裹住,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仍旧燃着香火的供案前,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烫金的逝者名讳上,却忽然笑了笑。 他还真是小瞧了薛家这个姑娘,小瞧了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妾室。
第19章 生辰 雪色渐深, 白皑皑的地上脚印凌乱,散落的血迹如同深冬随风而逝的红梅花瓣,自深林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 地上零零散散地躺着几个黑衣人, 面色铁青,死相可怖。 宋骁用手捏开其中一人的下颚,舌下果然□□,这些人将陛下引入此处, 见刺杀不成,便吞药自尽, 没有留下一丝线索,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低声道: “这些人背后皆有亡月图案,是忽兰国精心培养的死士,按照雪地上残留的脚印,还有一人逃离了此处, 但他中了毒箭, 跑不远。” 萧北冥凝视着地上遗落的一枚剑穗, 良久,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这样卑贱又不值钱的东西,今日还能在此处见到,真是有些意外。 他将那沾了血迹的剑穗收起,看向密林的深处,吩咐宋骁道:“不必再追了。” 他一早便察觉出龙津桥便有人尾随在身后, 索性遂了那人的愿, 进了这密林, 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些时日, 那人依旧没有任何长进。 宋骁也丝毫不惊讶萧北冥的做法,他站起身来,默然跟在萧北冥身后,再不多说一句话。 陛下心中应当知道那逃离此处的杀手是谁。 不久,隐雾便报道:“陛下,属下一路追踪,那人对大相国寺十分熟悉,一入寺便甩开了属下,属下无能,请陛下责罚。” 萧北冥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了手上沾染的血迹,许是见了血的缘故,他的眼透着微微的红,深沉到了极致,吐字却极为冷静,“将这些尸体处理了,自己下去领罚。” 隐雾身子一震,却没有任何辩解,自愿领罚,他知道陛下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他今日失误,陛下待他已是宽容。 萧北冥看向远处喧嚣的山门,神色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他对宋骁道: “将至年关,老忽兰王病急,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这批死士恐怕只是个开始。” “从今夜起,严控城防,凡非京城户籍入京必须有路引,且有亲眷在京中担保。另外,严查大相国寺僧人僧籍,尤其是近三月来入籍的僧人,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宋骁欣然领命。自陛下登基这个月来,他虽领禁军统领之职,每日也不过是操练兵士,巡卫燕宫,这是他第一次经管城务,顿觉心中干劲十足,必不能让陛下失望。 邬喜来在一旁守着,他跟随陛下日久,也曾见过不少血腥的场面。但今夜这类险象环生,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方才那一行十几个忽兰死士,个个身手矫健,欲直取陛下命门,倘若宋大人今日晚来半步,刀剑便已至陛下咽喉。 萧北冥却十分镇静,看出他惊魂未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邬喜来忙应了一声,跟上。 * 大相国寺门前,恰到了夜市最热闹的时候,灯火辉煌,四周恍若白昼,人群如流水,时快时慢,这些人中,有华服盛装的勋贵子弟,也有穿着朴素的布衣百姓,皆是举家出行,也并非是想要来这里买些什么,不过就是想凑个热闹。 寺前有艺人表演“火树银花”,这是最受燕京人欢迎的杂耍,艺人需赤膊上阵,用柳木勺将浇灌的红通通的铁水奋力激扬至空中,铁水落下瞬间炸开无数绚烂烟火,如璀璨星光笼罩了雪地,使人仿佛误入梦幻琉璃世界。 宜锦凝视着那空中如萤火点点乍开的银花,她莹润的面庞也沾染了些许酡色,她喃喃道:“许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烟火了。” 骆宝在一旁看着,目光却不知不觉落在了宜锦脸上,背在身后的手中攥着一支兰花纹木簪,紧张到掌心都微微沁出了汗。 他犹豫了半晌,直到一场火树银花到了终点,才将手中的簪子递给宜锦,忐忑道:“姐姐,我方才在夜市瞧见一支簪子,雕工精湛,便买下了送给姐姐。” 宜锦看着少年有些绯红的脸色,有些好笑,她接过他手中的簪子,柔声道:“簪子很好看,只是下次不要再破费了。在宫中用不上这些。” 她不忍拂了一个少年的好意,更因为他的举动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薛珩,在她入靖王府之前,阿珩每年都会送她一支簪子,材质各不相同,却都是他亲手雕刻。 尽管在别人眼中,阿珩反应迟钝,不通人情,可在宜锦心中,薛珩却是最好的弟弟。 骆宝见宜锦收下他的礼物,也不禁笑了笑,他原本挑中的是一支羊脂玉簪子,可他深知这样贵重的东西宜锦一定不会收,因此便换了这支兰花木簪。 萧北冥来时,便看见骆宝送簪子,中间邬喜来几次想要提醒骆宝,却都被陛下的冷眼挡了回去。 邬喜来看着陛下手中精心挑选的幽兰银步摇,额间顿生冷汗。 萧北冥径直走过去,他步子重,靴子踩过山道上厚厚的积雪,发出闷闷的摩擦声。 快到宜锦身侧时,他忽而放轻了脚步,与她并肩而立,看着那打铁花火红的绚烂之光。 许是那艺人今晚演了几场有些疲乏,最后一次撒铁水竟失了准头,咧咧的风携着火红的铁水直直朝人群这边崩来,人群中散发出一阵惊呼。 萧北冥反应极快,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扯开身上的披风,以身挡在宜锦身前,他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将她遮的严严实实。 宜锦呆愣愣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的力道意外卷入怀中,咧咧寒风中,她却几乎能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直到周边人群散开,只剩他们二人,宜锦才回过神,她的心跳得极快,仰首低声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北冥沉默着没说话,目光落在她发髻上那支摇摇欲坠的木簪上,他抬起手臂替她理了理头发,似是不经意间将那支簪子拨落,垂眸道:“才到。” 宜锦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萧北冥问道:“你替母亲添香,一路上可遇到什么奇怪之人?” 宜锦微微一愣,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殿中那个受了伤的僧人,但她曾允诺过出了殿门便不会将此事外传,况且此时仍处在相国寺内,那人应当就在附近,不知可有同伙,陛下微服出宫,身边护卫不周,她若说了,恐怕惹祸上身。 她摇了摇头,道:“并无异常之人。” 萧北冥见她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半晌才道:“这次出来,除了查看州桥夜市百姓民生,也想瞧瞧薛大人的伤,他因公务操劳,回府路上不幸伤了脸,一连告假七日,若不去探望,难免寒了忠臣之心。” 萧北冥话音才落,宜锦先是怔然,随后意识到自己可以借此机会回家探望弟弟,她面上的欣喜之色便已经藏不住,生怕眼前人是在与她玩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是……是真的吗?” 萧北冥不可见地弯了弯唇线,低声道:“自然是真的。” 今晚不仅出宫瞧了烟火阜盛,繁华至极的州桥夜市,还品尝了她最爱的杏仁奶酪,而如今,她竟然还能回侯府瞧一瞧。 这些惊喜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暂时忘却了彼此的身份之别,她方才受惊,一只手仍在他腰间,眼下反应过来,立时松了手,“多谢陛下。” 萧北冥垂首,墨色的眼眸一动不动盯他腰间那只手渐渐松开,他感到胸腔里有些闷闷的。 他的目光落到宜锦脸上,她脸色有淡淡的粉色,比之宫中多了活力与生气,就连眼角那颗泪痣,都因此更加惑人心智。 萧北冥忽然有些沉默。 邬喜来取了马车,马车在打更声中朝着长信侯府驶去。 他赶着车,边瞧他那神色难过的小徒弟,小声劝道:“上次同你说的话你就当耳旁风了?” 他叹了口气,道:“像咱们这种人,有些东西,只能放在心里。倘若拿了出来,摆在明面上,不仅害人,更害己。” 骆宝愣愣地攥紧手里的簪子,许是他拜了邬喜来做师傅,一路走得太过顺畅,因此身上仍留着些少年气性,闷闷问道:“师傅,我只是想让姐姐高兴,这也有错吗?” 邬喜来瞥了他一眼,“当然有错。错在没有自知之明。你说,是你送的簪子更让薛姑娘开心,还是陛下去长信侯府更让她开心?退一步讲,薛姑娘有自己的亲弟弟,没什么能比她见自己的弟弟更能让她高兴,而这些事,你却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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