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幼时极为仰慕程老夫人,一度想拜她为师,但母亲逝后,她便不再同从前一样能够时常出家门,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谢清则确实是如玉公子,人品高贵,她知他性情温和,体贴入微,有君子之风,是难得一遇的好儿郎。 倘若不是柳氏为了与靖王联姻而私自与谢家退了婚,她与谢清则,也许会成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 但偏偏造化弄人,一切都已经是过去,无法更改,继续留在从前的回忆里,不仅伤了自己,更会伤了他人。 半晌,她看着他的眼,轻声道:“谢公子,如今我是内庭宫女,不再是薛家三姑娘。多谢你还肯叫我一声知知,也多谢那日你冒险替阿珩看病。” “在我心中,你始终如兄长一般,我亏欠你良多,却不知如何偿还,只愿谢公子来日姻缘美满,万事顺遂。” 她温婉知礼,褪去了从前的娇憨稚嫩,但在谢清则眼中,她一直是当初那个只敢同姐妹们躲在树后看他,见了他却脸红到说不出一句话的小姑娘。 从他还未加冠时,他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夫人是薛家三姑娘,容貌出挑,性情娇憨,在他心中,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只是眼下她每一句祝福的话,都像是一支支锋利的剑刃,刺得他体无完肤。 谢清则的眼眸清亮而有神,像是黄昏时如镜的绿水,能够倒映天边的晚霞,揽住轻柔的风,漾起点点波纹。 他从不会给人压力,只是声音有些晦涩,“知知,你知道的,你于我,永远不会是亏欠。” “当初你继母私自与我母亲退婚,我在北境云游行医,归京后一切已成定局,纵然心中再多悔恨,也已无济于事。我恨自己是个懦夫,不敢对抗世俗,更不敢背弃整个谢家只顾一人之欢。” “可是知知,我放不下……” 他的声音痛苦而低沉,伴着朔风,几乎让人心碎。 雪越下越大,那红的花归入泥土地,落在宜锦脚下,她注视着那一片片飘零的残红,虽不忍,却知道唯有将一切直言,才能敲醒眼前人。 “谢公子,人生就如同这梅花,盛放与凋零有时全由不得自己。” “当初事情已成定局,你无法不顾谢家的声名,而我也同样无法抛下亲人安危坚定地与你一处。即便到如今,你我也都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谢家到了这一代,需要靠你撑起门楣,而你我都不再是当初那个能任性的年纪了。” “你确是我年少时所仰慕之人,也是我此生所见过的人中,最担得起君子二字的人。可是时过境迁,人总要向前看。” 宜锦承认,她与他再见的那一刻,心绪多少有几分难平。 但那是因为眼前的男子,是见证了她那青葱而稚嫩的少女时期的人,也是曾经承载了她对未来美好憧憬与期许的人,更是娘亲生前为她挑选的夫婿。 可也仅此而已。 即便做不成夫妻,在她心中,他也一直是兄长一般的存在,她更希望他能寻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安乐一生。 她朝着谢清则行了个礼,微微颔首,道:“奴婢还有差事,便不多奉陪了,冬日里风雪重,公子还是早些归家为宜。” 话罢,她不忍回头看,步履匆匆,踏雪朝着皇极殿走去。 谢清则就在飘雪中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微微阖上眼睑,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若非我之故,你今日不会如此艰难。”他望着远处飘摇的宫灯,往日醇和温柔的嗓音有些晦涩,喃喃道:“是我错了,知知。” 他从前总以为,她注定是他的妻,不会有变故,后来才知,这世上圆满太少,往往是未等到月盈即月亏。
第24章 吃醋(二) 隐雾很快便归来, 但他隐隐觉得自己探听到的消息,恐怕于陛下而言是个再糟糕不过的消息。 萧北冥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 他其实并不是个爱看书的人, 但南华阁偌大的藏书阁,有泰半他都精心批注过,盖因少年时的他,阴暗低沉, 也唯有书中世界可消遣一二,直到如今, 他仍保留了每日静坐读书的习惯。 隐雾禀道:“陛下,谢清则去见了薛姑娘。且,属下探听得知,薛姑娘曾与谢公子有媒妁之约,是薛姑娘生母乔氏在世时就定下的。” 萧北冥翻过书页,波澜不惊, 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问道:“还有呢?” 隐雾顿了顿, 低下头, 小声道:“薛姑娘还说,谢公子是君子,也是她唯一倾心过的男子。” 萧北冥握住书页的那只手紧了紧,墨色的眸中涌过一股暗流,然而他面上却没有泄露一丝情绪, 只淡漠道:“退下吧。” 隐雾迟疑了一瞬, 赶紧起身退下。 随后, 萧北冥便丢下了手中的书,他眉目清冷, 凝望着外边越下越大的雪,明明是除夕这样热闹的节日,他却没有感到一丝喜意。 从来都是这样,每当他感到上苍赐予他的一丝丝甜意,就会有更为炽烈的苦涩将他包围,就好像他生来不配得到这世间哪怕一丝丝的真心实意。 他其实早已料想过,宜锦或许有倾心之人,他也知道那人绝不可能是自己。 谢清则这样如玉如圭,光明磊落的男子,确实值得喜欢。 一股冷冷的风觳觫吹来,他倏然回首,才惊觉那风是吹进了他心底,激起的却只有麻木。 他很久没感觉到这种熟悉的,如针刺的痛,墨色的眼眸也逐渐转为赤红,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邬喜来——” 邬喜来匆忙进殿,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又忙请太医过来瞧。 太医诊了脉,却发现自陛下的手腕处开始,密密麻麻的皆是红疹,他吓了一跳,惊道: “昨日替陛下诊脉时,一切都正常,今日却发了急症,且与之前都不同,敢问邬公公,陛下近期可是服用或者接触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邬喜来飞速回想着这两日陛下所用之物,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违禁之物,陛下除了碰不得翘摇花粉……,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寝衣!” 骆宝也惊了一下,他摇头道:“不可能。那件寝衣是宜锦姐姐送的。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邬喜来将那寝衣取出给太医查验后,太医道:“衣衫上有花粉残余的气息,只是剂量微弱,不易察觉,陛下身上的红疹应当是这花粉引起的。臣开个方子,还请公公尽快熬制汤药给陛下服下。” 邬喜来不敢怠慢,忙吩咐骆宝寸步不离去熬药,他却去见了宜锦。 宜锦正在后厨备午膳,却见邬喜来神色不虞,她并不知前殿出了何事,“公公何故如此匆忙?” 邬喜来并未回答宜锦的话,只问道:“薛姑娘,送给陛下的那件寝衣,除了你和骆宝,还经过谁的手?” 宜锦微微一愣,心中的不安几乎要溢满,“这件寝衣是下值后在直殿监做的,除了屋中几个姐妹,旁人也没有机会碰触……” 她话到此处,却忽然想起昨夜含珠同她说的话,浑身一惊。 邬喜来锐利的眼光自她脸上扫过,便已猜到三分,“薛姑娘不说,老奴也能查明。在陛下没有醒来前,还请薛姑娘不要踏出这里半步。” 宜锦系着攀膊的手颤了颤,“邬公公,可请太医瞧过?陛下如何了?” 邬喜来没有回她的话,只道:“薛姑娘只需好好待在此处,不相干的事,还是少管的好。” 话罢,他便带着皇极殿的宫人朝直殿监而去,徒留宜锦在原地,她早已成了一团乱麻,既担心萧北冥的病情,又隐隐能察觉到,做出这事的,恐怕真是含珠。 可是含珠为什么要这么做? * 直殿监内,姚含珠梳飞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素银簪,一袭月白色的梅花纹纱袍。 这已是她最好的装束,平日里只有过节才能穿,她第一次学着点染唇色,描黛眉,一小块不甚清晰的铜镜中,依稀可见女子的青春容颜。 但她却知道自己已无来日。 她对着铜镜笑了笑,那笑虽美,却少了生机,在宫中为奴的这些年,她忘记畅快的笑是什么滋味,不必看别人脸色又是什么滋味。 姚含珠是羡慕薛宜锦的,宜锦与她一样也曾是官家之女,两人同样入宫为奴,可是宜锦却没有丢失心中最纯粹的那部分,想来这也是新帝宠信她的原因。 但姚含珠又同样讨厌薛宜锦,讨厌宜锦的善。在内心深处,她嫉妒宜锦,可理智又告诉她,宜锦待她的好,从来没有私心。但宜锦迟来的善,却切切实实让她最亲的人命丧黄泉。 从此后,她再也没有亲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为了什么活着。 邬喜来到时,姚含珠丝毫没有慌乱,她甚至没有丝毫辩解,“翘摇花粉是我放入寝衣中的,无人指使。” 邬喜来朝身后的内侍挥了挥手,神情全不似往日可亲,冷笑道:“有没有人指使,可不是你说了算,到了慎刑司,哑巴也会开口说真话。” 后头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便押了姚含珠下去。 * 骆宝看着煮沸的药罐,一刻也不肯松懈,等药熬好了,便趁热盛出送至皇极殿。 陛下发病时,不喜燃灯,室内一片漆黑,只余夜明珠浅浅的光辉,他试图给陛下喂药,手中的玉碗却很快就被打翻。 萧北冥目色赤红,双手掌心已被指尖扎出了血,他勉强想要维持清醒的理智,但脑海中一股一股的阵痛却如汹涌的波涛袭来。 他最不喜欢药的滋味。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药不是用来治病的,而是用来惩罚人的。 章太后厌恶孩童啼哭,便会给他喂下安神药,以他为借口博取先皇宠幸时,便喂他喝腹痛之药。 再后来,萧北捷出生了,他就成了替萧北捷试药的炉鼎。试药后,便会有甜腻到极致的果子,仿佛这样极致的甜,就能将之前那样彻骨的苦抵消殆尽。 浓浓的血腥味从他指尖传来,他闭上眼眸,却因为这气味更加兴奋,愈发躁动。 骆宝见状,心脏扑通跳着,忙向外走去,朝着邬喜来求助。 以往每次发病,邬喜来都会屏退四周当差的内侍,将殿门封死,靠陛下自己撑过去,然而此次因为翘摇花粉的缘故,必须服药,否则陛下会有性命之忧。 邬喜来思索后,决然道:“你在外守着,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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