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然以为,她劝他就医,是为了同谢清则再续前缘,是为了离开燕宫,甚至再严重一些,他以为,她会为了谢清则抛下他。 一直以来,他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从幼时的生母,到后来的先皇,太后娘娘,蔡嬷嬷。 私心里,他不信有人会仅仅因为他这个人而留下。 她忽然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像是撕开了一个口子,闷闷得疼。 * 天光越来越暗,一直到申时,萧北冥才起身,他眼底仍有轻微血丝,睁眼时,宜锦背对着他,跽坐在他身前,用宫扇扇着风炉中的火,火光扑闪在她白嫩的面颊上。 他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眨眼。 不知过了多久,宜锦才发觉人醒了,她放下手中的绣扇,行至他身侧,轻声道:“陛下,风炉上热了些糕点,可要用些?” 她语气自然,没有丝毫异样,仿佛之前那事从未发生过。 萧北冥坐起身来,他只着一身中衣,显得几分瘦削,神色淡淡,嗓音沙哑,“为何不走?” 他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她应当厌恶他,应当同从前一样,宁愿去直殿监做杂役,也不愿回到皇极殿,可为什么这一次,她仍然没走? 宜锦怔愣着,她不明白萧北冥心中所想,只是反问道:“陛下希望奴婢走?” 萧北冥眼眸深深,凝望着她,神色看似冷淡,久久没有回话,但广袖下的手却微微紧了紧。 “奴婢知道,陛下旧疾发作时难以控制自己,方才的事,陛下并非有意。奴婢曾答应过陛下会留在宫中,便不会食言。” 萧北冥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温柔而清亮,眼尾那颗泪痣也因此而生动。 他唇色微白,心底却清楚地知道,那个吻就是故意为之,他就是这样的卑劣。 他从来不是个好人,只是宜锦太过善良。 他静默着,“若没有那个允诺,若朕没有以薛珩作为条件相换,你还会答应留在此处吗?” 宜锦没有犹豫,如实答道:“如果陛下问的是过去的奴婢,奴婢的答案是,不会。” 她眼神赤诚,“那时入了皇极殿,虽知陛下与传言中全然不同,也知皇极殿中几位内侍都和善好相处。可是这里却终究不是奴婢的家。” 萧北冥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家?这是何等遥远的一个词,从他出生那日起,他就注定是没有家的。 禁中宫宇众多,却没有一处能称之为家,于他而言,不过都是漂泊之所。 他没有再多言,也不敢再听她说下去,只是垂首道:“你走吧。” 没有谁会愿意在这牢笼一样的深宫中,陪伴着一个时不时就要病发的君王。 可他卑劣至此,哪怕知道宜锦留下并非自愿,仍旧要她留在身边。 宜锦看着他苍白的唇色,却想将心中的话说完,“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正如奴婢与谢家的婚事一样。” “年少时,谢公子如兄长般对奴婢姐弟三人多番照拂,母亲逝后,他也仍以君子之礼相待,不曾越矩。奴婢若说对他毫无感激愧疚之情,那并非实话。” “但奴婢与他之间,也仅此而已。今日他殿上之言,奴婢事先并不知晓,也从未答应过。” 她不想叫他误会,也不想欺瞒于他,因此实话实说,哪怕他不信,她也要说,“奴婢劝陛下就诊,只是挂心陛下的安危,没有其他。” 她的声音轻而柔,丝毫没有因为他赶她走而生出冷淡。 萧北冥凝视着她,抿紧唇,心中情绪起伏不定,像从地狱到了天堂,最终,他忽然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垂首,像是只低下了头颅的狮子,低声道:“对不起。” “若下次我再冒犯,随你惩戒。” 他不想让她离开,不想伤害她,只是他有些嫉妒。 嫉妒在他不知道的过去,谢清则更早遇见她,甚至与她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 他可以忍受她不爱他,可是一想到她会爱别人,他就如笼中困兽,难以自抑。 帝王之言若九鼎,他神色沉沉,没有一丝玩笑的的成分,宜锦从没想过他也会认错,她咬了咬唇,“奴婢没有怪陛下,也没有生陛下的气。只是希望,陛下相信奴婢。” 相信她不会离开,更不会像那些人一样丢下他。 “倘若陛下再有不适,不要再拒绝谢大夫诊治了,好吗?” 萧北冥私心里不想再让谢清则入宫,更不想宜锦同他再有一丝瓜葛,可是眼下,他却妥协了,只道:“好。” * 宜锦离开后,萧北冥咳嗽几声,他才感到一股冷意自身上传来,随手披了件衣裳,叫邬喜来进门。 邬喜来禀道:“陛下,那件寝衣确实是姚含珠做的手脚。只不过,是太后娘娘许了她,若她办成了这件事,便答应让姚母回京。但是她未曾想到,薛姑娘先一步求了您,实则姚母已经提前回京,却被太后的人做了手脚。” 原本太后定是想在姚母回京之后借机再次要挟姚含珠替她行事,只是没想到宜锦会突然先一步求让姚母回京。 章太后为行离间之计,索性伤了姚母的性命。 萧北冥语气清冷,眼睑低垂,“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值得她的好。” 他想到那日宜锦求他让姚母回京时的神情。 他若处置了含珠,她定然会难过,他闭了眼,低声道:“将人放出宫去。另,宣段桢拟一道旨,往后官员流徙途中故去,家眷可归旧籍。” 邬喜来愣了愣,应声退下。 * 宜锦出了皇极殿,一个穿着灰色衣衫的小内侍便慌慌张张经过,故意撞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薛姑娘,含珠姑娘想要见你一面,就在慎刑司。” 宜锦神色沉重,黛眉紧锁,“我随你去一趟。” 她在一间昏暗的房里见到含珠,含珠发丝凌乱,十指青紫,这样冷的天气,含珠却只着被血浸透的中衣,形容憔悴至极,连开口喘息的声音都虚弱如未闻。 姚含珠仰首,露出她布满血痕的面颊,她的眼底已经有些浑浊,撑着一口气道:“宜锦……,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宜锦看着她,心里只有难受,“含珠,做他人的匕首,总也会刺伤自己,不值当。”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闭眼道:“来不及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连让我恨你都不能理直气壮。你才是最大的傻瓜。你……也不必为我难过,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当年燕王生擒忽兰王,举国上下都欢呼雀跃,没过多久,龙骁军却断了粮,燕王也遭暗算残了腿。先帝震怒,下令追查军需案。可主事的是镇国公章琦,我爹爹不过一个七品小官,甚至未曾参与军需押解,他能贪墨什么?” “不过是先帝的障目之法,我爹爹的无妄之灾罢了。这些我都可以听从爹爹的遗言,不再计较。我只是想与母亲团聚而已。” 话罢,她忽然轻声笑起来,嗓音里因激动而传出的嘶嘶沙哑声显得那样脆弱,“我走错了路,也害死了母亲,是我有罪……” 她知道自己答应太后做这件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她别无选择。 她隐隐猜到母亲之死是太后所为,可她却不敢相信,含珠脸色惨白,额头上尽是汗,越来越虚弱,“没想到,送我最后一程的,竟然是你……” 下一刻,她忽然瞪大了眼睛,鲜红的血从她的七窍缓缓流出,她已经发不出声音。 宜锦疾步到她身边,环住她跌落的身躯,然而怀中的女子双眼紧闭,浑身僵硬,她泪如雨下,忽而明白了到底是谁引她来到此处。 其实并不是含珠要见她,而是太后娘娘想借含珠之死警告她。 房中阴冷无比,一阵凛冽的风穿过,卷起一地雪花,印着那一地血色,显得无比凄清。 宜锦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进来的内侍轻车熟路地用一张草席将地上的含珠裹住。 对含珠来说,她没了母亲,只剩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比死还要难捱。 宜锦不由在想,倘若自己早些替姚母求情,是不是含珠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那群内侍清理完毕即将离开,她才仿佛如梦初醒,唤住他们,将发髻上的朱钗首饰取下递给为首的那人,“劳烦几位寻个地方为她好生安置。” 那几位内侍也认得宜锦是皇极殿的,忙道不客气,自行接了首饰,也肯做个人情。 宜锦久久立在原地,天光暗淡,明明雪停了,但却仿佛更冷,那冷从遥遥的地方一直传到心底。 就在她怔愣之际,五色的烟火轰隆一声在空中炸开,随即四散,她的侧脸在烟火下扑朔迷离,覆上一层浅浅的光辉,又很快消失不见。 除夕夜宴开始了。 又是新的一年了。
第26章 为妃 酉时, 天光已散,禁中四处戒严,唯有崇文殿内笙箫歌舞一派祥和。 章太后着鸾鸟金丝大袖衫, 妆容华贵,面上含笑,与众臣举杯共饮。 她风华犹存的面容隐在衣袖之后,饮毕后放下酒盏, 对着萧北冥笑道:“皇帝登基也已月余,诸事皆顺, 哀家心中甚慰。只是皇帝中宫空虚,仍无主事之人,哀家已经年迈,后宫之事,实在有心无力,皇儿也是时候该选妃了。” 此话一出, 底下以章琦为首的百官也动了心思。 起初新帝登基时, 他们尚不知这皇位是否能坐得长久, 再加上新帝恶名在外, 廷笞臣子,屠戮手足,他们不敢有所动作。 如今夺权已平,新帝虽行为有些荒诞,性情暴戾, 然则于朝政大事上却并不含糊, 如此看来, 倒也是合意的人选,若一朝嫁女堪比杨妃, 鸡犬升天也未可知。 萧北冥将底下这群人的丑态看在眼中,只沉声道:“母后既如此说来,心中当是已有人选,不知是哪位贵女千金?” 章太后微微一笑,“这姑娘陛下也并不陌生,从前你在潜邸时,她时时探望,与你也算是自幼相识。”话罢,她击了击掌,笑道:“漪儿。” 便听左右笙箫立时停了下来,自那群乐人中走出一个袅袅的身影,那女子斜抱琵琶,梳着凌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点翠鸾鸟金步瑶,着一袭烟霞色的烟罗纱衣,款款而来,一双美目含情似水,垂首朝萧北冥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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