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他都记着十年前那场屈辱的战争,老家伙被萧北冥端了老巢不说, 连人都被掳走,差点死在燕人手中, 他为了救回他,不得不从乾马关退兵。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攻破燕国这个富庶之地,叫他的族人摆脱这客察山脉恶劣的气候,不得不四处漂泊的命运。 但那个可怕的对手萧北冥,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等待这次交锋, 已经等了十年, 体内熊熊燃起的血液, 想要一雪前耻的决心, 让他几乎无法入睡。 萧北捷献给他的大燕全版舆图,让他对燕朝兵马布防的局势了如指掌。 但久攻不下的矩州乾马关,令他几乎丧失了耐心,他不明白,一支孤城之军, 何以坚持那么久。 是以当赛斯来报, 说带回了薛氏时, 冶目粗犷的面容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只道:“命人看管薛氏, 明日乾马关一战前,以她为饵,命燕军开城门。” 他就不信,燕军那群讲仁义忠君的匹夫,能眼睁睁看着薛氏亡于阵前。 冶目看了眼赛斯,赞赏道:“这件事情,你做的不错。” 赛斯得了夸奖,又得了无数金银珠宝作为嘉奖,一时脸上光彩照人,他出了王帐,问自己手下人道:“那群妇人押往何处了?” 那人道:“同之前那些北境贱民在一处。” 赛斯点了点头,想起那个敢公然辱骂他们忽兰男子的女人,不禁冷冷笑了笑,“今夜好吃好喝招待着,明日阵前,若是燕军面对这些贱民,仍不愿开城门营救,那才有趣。” 大燕的古语道,大厦将倾,必先毁于蚁穴。 这些小人物的命,有时候看起来如蝼蚁,关键时候却最有用处。 * 地牢整整上下两层,关押的皆是北境十三州的逆贼贱民,阴寒潮湿,一间牢房可容纳数十人,一到阴雨天气,蛇鼠虫蚁便容易出没,这里的人,没几个能逃脱疫病的侵袭。 芰荷第一次进到这样的地方,此刻一直瑟瑟发抖。 宜锦虽然面上不显,但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见其他牢房里传出的痛苦□□,以及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她紧紧拉着芰荷的手,与那些农妇们围在一处。 为首的那个农妇见她脸色煞白,将怀里一个藏了许久的煮鸡蛋递给她,垂泪道:“娘娘,方才在那些杂碎面前,民妇差点害了你,但你仍愿意替民妇们出头,是民妇对不住你。” 宜锦闻着空气中腐臭潮湿的味道,胃部开始翻滚,她强撑着力气道:“姐姐,你同我亲阿姐差不多年纪,叫我一声妹妹就好。那些繁文缛节,此刻不要也罢。” 她话语极轻,“我没有怪你。你肯将素不相识的女子带回家,用你最好的东西招待,就已经证明,你不是个坏人。我替你们出头,是因为我也同为女子,不忍见你们受人欺侮。” 她听见妇女们默然垂泣之声,前路未明的绝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她却道:“哭过之后,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赛斯今日抓了我们,便是想要在阵前威胁乾马关将士打开城门。乾马关易守难攻,一旦开了城门,此战必败无疑,届时,会有更多的州县陷入绝境。” 那农妇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钦佩,问道:“妹妹就不怕死吗?那些忽兰人,下手向来不留情面的。” 宜锦在黑暗中垂下头,无意识摩挲着那只鲁班锁,“我也怕死。可是有个人曾告诉我,倘若没有倚靠,那便做一颗顽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此心不灭,此志不改,在我之后,会有千万个我。” 她的声音几近呢喃,却振聋发聩,如铮然的琴弦,敲在每一个人心上。 黑暗中,有个老者听了这话,忽然低声笑起来,那笑悲极,令人肝肠寸断,他站起来,铁链的声音在地上拖动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说得好。说得好啊。” 宜锦怔然,她尽力站起来,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从他的声音辨别出,这是个老人。 那老人声音沧桑,追忆从前,“十年前,也曾有个人同我说过你方才那段话。可我如今,却不知道他是否改了初心,移了志向。” 宜锦似是心有所感,问:“那人是谁?” 老人想起那个孤清冷傲,废了双腿的少年,“我未曾教过他一日,他却叫了我两年的老师。” 宜锦只愣了一瞬,瞬间就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南华阁中,萧北冥最常翻阅的那本《资治通鉴》,扉页写着沈赣赠,那时她问萧北冥沈赣是谁,他沉默良久,道是他已故的开蒙恩师。 宜锦怕他伤神,没有再追问,可她知道,被他称之为恩师的人,对他而言一定十分重要。 沈赣先生批注的那句“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令她初读时见字如见人,她一直遗憾不能亲见这位先生。 萧北冥若是知道他的恩师还在世,一定非常高兴,宜锦几乎颤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沈先生,他没有一日移过心,改过志。” 他一直努力利民生,守太平,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沈赣被铁链锁住的手微微颤抖着,眼前的女子既然能认出他,便一定也认识那人,从这女子话中,他便知道,当初那个少年挺过了那一关,且没有忘记当初的志向。 那年他作为督运粮草的官员,随军需押送的队伍北上,他就要见到那个生擒忽兰王的少年英雄,为他送去粮草,结果这批粮草却出了差池。 他醒来时,人已在忽兰的地牢中,那些随之一起押送粮草的官员,都被关押在此处。 后来他知道,那少年遭人暗算,没了粮草,被围困在乾马关,又断了腿,他知道这一切,却在地牢之中,什么也做不了。 他开始不断思考这件事情的始末,最终绝望地发现,章太后,靖王,甚至于先帝,都与这场阴谋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最害怕的是,那个少年会一蹶不振,自此陨落。 所幸十年后的今日,他终于等来了他的消息,还是从一个姑娘口中。 沈赣日渐腐朽的心,开始因为今夜这一番对话,生出新的血肉,他本已经生了老死在这地方的决心,可是眼下,他却只想要好好活着,想在有生之年,再出去看一眼今日的大燕。 “这地牢建在地底,掘土十几尺,极深,此前我们这些人也曾想过偷偷挖出一条地道,但根本不能成事。方才听你所说,明日忽兰蛮军将在乾马关与我大燕将士殊死一战,他们挟持这些北境百姓,无非是想逼着龙骁军出城营救,以撕开乾马关这道屏障,这就意味着,你们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沈赣这样说着,却握紧了手中的铁链,他闭了眼,声音苍老了几分,“明日,你怕吗?” 宜锦点了点头,“我怕。”她旋即垂下眼睫,“可那是他曾经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百姓。我虽为女子,却也想要追着他的影子,还北境百姓一个太平。如先生所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一路上,她瞧见北境的百姓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边应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一边要抵御残忍杀戮的忽兰蛮兵,有多少青壮年男子丧命于边境,留下孤儿寡母在荒村之中讨生活,被逼得走投无路。 昨日遇到的那些农妇,只是千千万万个北境百姓的缩影,她们勤劳刻苦,生性淳朴,努力挣扎着在北境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下去。 他们本无错。 那些押在狱中的农妇与北境百姓,皆被她这一番话所触动,各自垂泪,心中对那忽兰蛮子的恨意更加汹涌。 * 次日黎明时分,赛斯携忽兰大军兵临矩州城下,硝烟四起,战鼓声响彻天际。 矩州城楼之上,大燕的旗帜咧咧作响,魏燎善冲二将立于城墙之上,弓箭手已经就位。 陆寒宵的新丧还未过,宜兰一身素服,立于城门之上,正月的冷风吹过她翻飞的衣袂。 矩州这座城池,几乎承载了她和陆寒宵所有的回忆。 初来矩州时,他们不通矩州的方言,也吃不惯矩州的膳食。但陆寒宵为了能治理好这片中原人皆认为是蛮夷的地方,每日都要到市集去拉着本地的商贩说话,从他们手中买日用品,了解百姓民生,从不摆架子。 后来,她在他的影响下,也渐渐与矩州的妇女们来往,学说矩州话,做矩州菜,了解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 矩州百姓淳朴,性情直爽,遇到真心为他们着想的好官,一个个爱戴都来不及,每每逢年过节,知州府邸的新鲜果蔬,各色腌制小菜就没有少过。 这里几乎成了她第二个故乡,站在这片土地上,她就能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她就能感觉到,陆梓行还在她身旁,静静陪着她。 她的身后是矩州百姓,城内箭矢粮草所剩无几,最多只能再支撑一日。 宜兰默默注视着下方如同墨云压境似的敌军,情况并不乐观,她却并没有感到害怕。 直到她看见,赛斯并未如往常一样派人先来唾骂叫阵,而是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燕百姓绑在军前。 那站在正中的人,虽一身脏污素衣,却脊背挺直,只消一眼,她便能认出,那是她的知知。 薛宜兰拿着令旗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赛斯立于马上,得意地笑了笑,粗犷的声音似要穿透这座城池,“大燕的孬种们,你们好好睁眼瞧瞧,这是你们燕人的妇女,正中那个,更是你们陛下的女人。今日你们若不肯救她们,便让这些贱民的血,替忽兰王军祭旗,忽兰破此关便如破竹,你们还能挣扎几日?” 忽兰蛮兵们大声叫嚷着孬种,贱民,声音如浪潮涌来,几乎要震碎了大燕将士的心。 他们手中拿着弓弩,却射不出一支箭,那底下站着的,是他们大燕的百姓,心中翻涌着对这群忽兰杂种的怨恨,可那怨恨,却不能对准这些无辜的百姓。 魏燎与善冲咬紧牙关,死死捏住手中的长戟,气血翻涌,恨不得此刻打开城门去厮杀一场,将那群忽兰狗贼的头颅刺穿,可他们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 他们知道薛姑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更知道她是知州夫人的嫡亲妹妹,感情极为要好,可如今是在战场上,一旦打开城门去营救那些百姓,乾马关便再也难以坚守。 城内伤兵越来越多,粮草和医药却跟不上,矩州城内的百姓节衣缩食,几乎将所有的吃食都供给了将士们…… 这是个艰难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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