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打头的卒吏拉下脸斥一声,这个商队跟左都侯关系好,讨钱讨到他们头上,这是眼睛被屎糊住了?脑子进水晕了头? “我浑说的,还没喝酒先醉了,小兄弟别见怪。”叫小六的卒吏不情不愿地改口。 “改日一定送好酒上门,定让小六哥喝个痛快。”隋良面上一派纯良,宛如没看懂他们的眉眼官司。 宋娴沉默地落后一步,她望着隋良细条的背影,心想老天真是偏心。她想起一件她从未向旁人道过的心事,她爹死前说她执迷不悟,看不清自己,明明不是圆滑的性子,既无商人能说会道的嘴皮子,又缺能屈能伸的心性,更是缺看人的眼光,若是从商能发点小财就不错,走不长远。一直以来她想起这番话就不服,觉得她爹是存心打压她,对她有偏见,到了现在,她算是勉强认同这番话。 隋良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在隋玉的口中以及路上看到的信笺里,宋娴了解到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心性纯良,不谙世事。这个念头在离开敦煌时似乎得到了验证,出城就哭,夜里露宿的时候也常见他掉眼泪,一问就是想家想姐姐想外甥想姐夫,托商队捎回去的信,多半承载着他的思家思亲之情。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成熟的孩子,他又不惧跟外人打交道,在跟左都侯见面时,他像隋玉一样不卑不惧;在跟花大当家遇见后,他熟稔地打招呼,亲热得宛如久别重逢的亲戚;在这些兵油子面前,他能随口插科打诨。不像她思前顾后,一句话出口前要思量再三,就怕说错话得罪人。 宋娴惊就惊在她能看出隋良的稚嫩,在谈生意方面,他是稚嫩的,遇到不懂的地方,他总是下意识寻求奴仆或是她的帮助。这恰恰说明了,他在应酬方面的能力是天生的,生来熟稔跟人打交道的弯弯绕绕,像是个天生的商人。但跟商人相比,他又多一份坦荡,如果他是个大官家的少爷,宋娴能理解他不缺底气,但他不是,甚至他的家世是他的劣势。 宋娴哀叹一声,若说龙生龙,凤生凤,隋玉和隋良姐弟俩得祖上血脉,生来聪慧,她爹也算得上一个能人,她怎么就像堵了一窍,跟能人站一起,衬得她愚钝不少,年岁在她这里不显长进。 刺眼的光晕扑来,宋娴抬手遮掩,商队出山,没了树冠的遮挡,天一下子放晴了。 “你们是从哪里渡河?上哪座山?”打头的皂吏问。 “这条河叫丽水,沿着丽水向上游走一天就到了大河的渡河口。”张顺解释,他从怀里掏出木板和炭条,说:“官爷,你们住在哪个坊市哪条巷子?全名叫什么?小的记一下。” 趁着卒吏报住址的间隙,宋娴驱着骆驼靠近隋良,臊着一张脸问:“良哥儿,要给他们塞钱吗?” “宋姐姐觉得呢?”隋良不敢一个人拿主意,毕竟他不想一家承担这笔钱。 宋娴:“……那就给?” 隋良就等这话,立马应承说:“我让小春红去拿五十贯钱,这个数少不少?” “我再拿五十贯。”宋娴说。 “行,走的时候我让李武递给他们。” “小兄弟,我们再送你们一程,等你们过了大河我们再返回,我粗略地打量了几眼,这附近林深树茂,地上的骆驼粪干结了,这条路应该是有段日子没有商队路过,让你们独行一天,我们有些不放心。”长着络腮胡子的卒吏说,“若是因为我们兄弟偷懒让你们出事了,左都侯饶不了我们。” “那就劳烦诸位兄长了,哪天到敦煌来,你们去长归客舍,我们一家杀猪宰羊招待各位。”隋良说客气话。 皂吏们明知他们这辈子不可能去敦煌,但也笑着应了。 商队在山脚歇息一个时辰,人和骆驼吃饱喝足,商队再次上路。 夜里没赶路,商队在隔天傍晚才到大河河畔,河两岸没有商队,对岸只有三个小子在树下守羊皮筏子。 “小子们,来生意了。”张顺高声喊,“去喊你家大人,我们要过河。” “今天天晚了,等明天。” “那就等等吧。”宋娴说,“我们今晚在河边过夜。” “问他们认不认识老栓,跟他们说我们雇老栓家的羊皮筏子。”隋良还记得他姐的嘱咐,若是虎骨酒有用,老栓一家就是他们在大河沿岸的人脉。 张顺高声传达,又听对面问他们是哪个商队,“隋”字一出,一个小子麻溜跑了。 在晚饭煮好时,对岸来人了,除了老栓一家,还有一二十个船夫,他们撑着羊皮筏子过河,还没上岸就七嘴八舌地打听虎骨酒。 有卒吏在侧,隋良一口咬定就得了两小罐,并承诺来年出关一定为他们寻摸。 “小掌柜,吃过饭早些歇息,明早天微亮就渡河吧,这时候也就天亮之前水流缓一些,羊皮筏子行得稳当。”老栓终于逮到空档开口,“我回去找些人,明早凑够一百艘羊皮筏子,最好能一趟把你们渡过去。” 隋良连声道谢,再一次承诺:“明年我就让人给你们送虎骨酒来,不,我今年跟回关的商队打听打听,若是他们得了虎骨酒,我跟他们买下来,今年就托过路的商队给你们送来。” 老栓暗暗笑了,这小子还是嫩了点,敢给一句准话,保准是他家里有存货。 …… 次日鸡鸣四起时,天还没亮,此时大河两岸已经热闹起来,羊皮筏子入水,溅起的水声盖住了林中的鸟鸣。 商队渡河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隋良带着李武找到准备返程的皂吏,他好言好语说在马奶酒和虎骨酒没送过去的时候,他和宋当家先请他们喝两坛好酒。 李武递出装了一百贯铜子的包袱。 皂吏们没要,不是不想要,要是没小六之前的一番话,他们也就接下了,问题是他暗示让商队给钱,这意味就变了,若是告到左都侯面前,他们辩解不了,不落好。 “在装货了,你们过去盯着,别让人顺手牵走什么好东西。”络腮胡说,“以后去长安寻我们,闲话不多说,忙去吧。” 李武看向隋良,隋良点头,他收回递出的包袱。 “哥哥们,再会。”隋良拱手,“下次再去长安,我跟我姐带我外甥登门道谢。” 船夫们在喊了,隋良不再多说,他赶忙跑过去。 “小掌柜,你来坐这艘羊皮筏子,老汉撑船稳当,保准不让你落水。”老栓吆喝。 隋良带上甘大和五箱钱上船,宋娴则是带着仆从坐另一艘羊皮筏子。 “小掌柜,你家里还有虎骨酒吧?”离了岸,老栓低声问,“去年你给的两罐虎骨酒喝完了,我这老腿最近又开始疼了。” 隋良看羊皮筏子离岸越来越远,河面的流水声也是越来越响,他叹一声,说:“老爷子,你是真不厚道。” “老头子说话算数,保准不让你掉水里,我不是忘恩负义的混蛋。” 隋良不信,他只好松口说:“我回去了就让人给你送一坛过来,或是让过路的商队给你捎过来,先说好,往后不能再这样行事。” “行行行。”老栓再无二话,并承诺说:“往后你们的商队过河只管来寻我,我们一家包你们安全渡河。”
第310章 商队回城 羊皮筏子撑进凸出来的水湾里,老栓用撑杆稳住羊皮筏子,隋良和甘大搬着钱箱踏上岸,老栓的大儿子也跟着帮忙搬箱子。 羊皮筏子一空,老栓立即撑着羊皮筏子离开,后面载着绸缎的羊皮筏子紧跟着填补上,甘大过去卸货。 隋良守着钱箱站在一旁,距他半里远的地方,能承载两头骆驼的大羊皮筏子也靠岸了。岸边的湾流比羊皮筏子宽两寸,羊皮筏子卡进去,船夫用两根粗木插在水下巨石的缝隙里,他吆喝一声,跟船的奴仆喊声“起”,两头跪伏的骆驼这才站起来,随着它们动作,羊皮筏子剧烈地晃动,压着粗木的船夫累得头冒青筋。 骆驼上岸,大概是晕船,它们离开岸边又跪伏下去,不多一会儿,遍地都是伏卧的骆驼,像一墩墩棕黄色的巨石。 隋良和宋娴各自清点各家的钱箱,奴仆们则是检查布匹有没有浸水,船夫们也没闲着,他们在水面飘着,检查羊皮筏子有没有损坏。 待所有人忙完手头上的活儿,两相对账,结算船资。 船资一了,船夫们扛走大半的羊皮筏子离开河畔,小春红带着青山和阿牛跟宋家奴仆一起跟过去,接下来的半月行程遇不上农家,他们要在洪池岭下补足粮草。 此时已日上三竿,剩下的人歇在原地,隋良往对岸看,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下游瞅,早已看不见五个卒吏的身影。 “李武,把宋当家的五十贯钱拿给她。”隋良开口,“宋姐姐,五个卒吏不要钱,我就没强塞,往后商队再去长安,我们给他们送些好酒和好皮货。” 宋娴诧异,“他们不肯收?这倒是怪了。” “可能是害怕左都尉会知道吧。”隋良笑。 “那我们省了一笔。”宋娴示意奴仆接过五十串铜钱,她往船夫离开的方向瞥一眼,说:“过了晌我们就离开,今天不能在这附近过夜,对我们来说,没人的地方比有人的地方更让人安心。” 隋良听她的。 小春红从村里买来半筐嫩胡豆和两根老腊肉,就着这两样东西焖了五釜米饭,商队的人饱腹一顿,将钱箱和商货都捆上骆驼背了,他们喝尽带着肉咸味的米汤,赶着骆驼动身了。 商队进了林子,一群晒得黑亮的小孩叽叽喳喳跑过来,从土里摸出几枚掉落的铜子,拾捡骆驼粪便,年少不知贪婪,一筐骆驼粪、二三枚铜板就能让他们开心半天。 黄昏时,拾捡粪肥的小孩们准备回家吃饭,遇上听到消息从镇上赶过来的“蚂蝗”。 “小子,今天过河的商队呢?” “走了,过了晌就走了。” “是那个有虎骨酒的商队?” 一群小孩左看右看,他们都知“蚂蝗”,船夫从商队身上搜刮钱财,“蚂蝗”这人带着一帮小弟则是趴在船夫身上吸血。 “说话!哑了?” “是他们,不过我听我爹说他们没有虎骨酒了,说是来年出关要是寻到了再送来。”个头最高的小子说。 “马爷,兄弟们要不要追上去?商队带着货走不快。”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问。 蚂蝗想到他老爹的腿,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雪山,想了想,他带上跟来的八个人沿着骆驼踏行的蹄印追上去。 小孩们抬着粪筐快步往回跑,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人,多数人不甚在意,唯有老栓心神不宁,只有他跟他大儿子知道隋氏商队手里还攥着虎骨酒,这要是被蚂蝗追上了,小掌柜许诺他的一坛虎骨酒八成要落在蚂蝗手里。 “大成,你带上你娘晌午烙的饼,跟过去看看情况。”老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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