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西平点头应好。 “我只给爹娘各准备一身棉衣,再有棉被一床,兄嫂他们都没有啊。”隋玉先跟他交代好,“这事你处理好,别让人跑我面前讨要。” “好。”赵西平再次应下。 这种事隋良不插言,小崽看了看,他埋头大口干饭。 三天后,隋良收拾一大筐干粮和卤肉卤鸡,拿上隋玉先给他做好的一身棉袄棉裤,他带走十头骆驼,跟着五个镖师一起离开敦煌城。 临近十月,麦子黄了,黄豆的豆荚也鼓了起来,到了秋收时节,但家里人手不够用,赵西平只得再雇二十个帮工帮忙收庄稼。 从关外来的仆妇骨架大,力气也大,她们学会弹棉花后,沉重的大弓落到她们手里,二黑腾出手,又投身到庄稼地里。 秋收持续了大半个月,粮食都入仓,秋意越发浓重了,一早一晚已经有了寒意。 隋玉拿出一家三口的薄袄,这是用棉花填充的,一件薄袄只用一斤棉,六个鸡蛋的重量罢了,但视觉上很蓬松,穿上身又软又暖。 小崽穿上薄袄立马出门炫耀一圈,客商们见到了,一个个伸手拽住他,又是捏袄的厚度,又是伸进袄里摸暖不暖和。 “走走走,往河边走,河边风大……棉袄不透风,这孩子里面就穿了件单衣,身上暖得像火炉。” “我娘还给我做了件厚袄,红色的,用的缎花锦,可好看了。”小崽眉飞色舞地炫耀。 “五百钱,卖给我。”尤大当家逗他。 小崽犹豫了一瞬,拒绝了。 “五百钱一件袄你还不卖?你想要什么价?”有客商问,“你娘跟你说一件袄值多少钱?” 小崽狡黠一笑,他挣脱拽着他的人,说:“别想从我嘴里打探消息,我是小,不是傻。” 回去后他就把话告诉隋玉,隋玉想了想,说:“再有人问你,你就答应,地里剩下的棉桃还能收三五斤棉花,我还能再做一身厚袄。” 棉花地里的棉花只剩最后一茬了,棉花叶已经掉完了,剩下的棉桃在这个时节很难再开绽。隋玉又等了十天,在十月底,西北边来的寒风到来时,她安排仆从把棉株拔回来,棉桃都摘下来,棉柴堆进茶舍的角落,下雪后烤火的时候烧。 赶在大雪落下前,隋良带着赵家一家老小过来了,赵西平亲自送他们去千户所的房子里,一路上把侄子侄女可以留在敦煌识文断字的事以及家里种棉花的事都交代了,他事先跟家里人嘱咐好,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让父母兄嫂心里有个底。 “能给的,能帮扶的,我跟隋玉没有二话,不能给的,你们不用张嘴讨要,要了也不会给,要是闹出不开心的事,大郎他们来我们这儿跟夫子念书识字的事作罢。”赵西平看向两个兄长,说:“大哥二哥,你们别嫌我三两句话就掺一句威胁,我跟隋玉都没心思在家里搞什么玩心眼子的勾当,我们要是相处得愉快,以后常来往,要是相处得不痛快,往后我只接爹娘过来住些日子。” 话说到这儿,赵大嫂和赵二嫂都歇了心思,她们没一分半分的本事,只能凭一身憨力气种地,有吃有喝别的不愁,只求儿女比她们强就行了。 “我们没别的心思。”赵大哥说,“家里兄弟三个,你最有本事,你能出人头地,我们没帮你什么,你发达了能拉扯你侄子一把,大哥就谢你。” 赵二哥也点头,“我们来这儿没什么事,你有事要做就喊我们,你两个嫂子做饭还行,她们能去灶房帮帮忙。” 赵西平不跟他们客气,说:“赶在下雪之前,地里要施一道肥,大哥二哥,你们跟我一起下地。大嫂和二嫂不用做什么,你们照顾好孩子,一日三餐去客舍吃。趁这段日子,让大郎二丫他们都去学堂听课,能耐得住性子坐下来的,明年留在我这儿。” “行行行。”赵大嫂满口答应。 赵父和赵母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二老早就看明白了,老三家的事,他们插不上话,更别提做主。他们现在只求活久一点,他们只要还活着,四个儿女就断不了关系,老大老二跟着老三总能喝到一两口肉汤。 凛冬已至,大雪落下,天地间安静下来,人和地都进入休养生息的状态。
第321章 醒悟 一股席卷着雪粒的寒风吹开半敞着的木门,碎雪遇到带着柴烟的暖风,簌簌变成细密的雨点无声落下,寒风往茶舍里奋力一扑,昏昏欲睡的客商稍稍醒神,一阵柴灰飞舞,火坑里烧的棉壳露出猩红的火星子。 赵二嫂打个哈欠起身,她提起一筐棉壳倒在火坑里,顺手提起大铜壶倒半碗红枣水咕噜咕噜灌下肚。 她往门外看一眼,阴沉沉的天,看着又要下雪了。 戏台上,唱着龟兹民谣的少女缓步退去,库尔班和安勒搬着腰鼓登台,鼓声响起,茶舍里萎靡慵懒之气迅速撤去,流水一般涌出门外。 火坑里飙起小火苗,吊着的大铜壶里咕噜咕噜冒泡,红枣的甜香、姜的辛辣气混在一起,冲淡了柴烟的味道。 赵二嫂又坐下,她晃着腿,手上打着拍子看向戏台上扭腰晃肩敲着腰鼓的外族男子,她心想这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难怪家里的两个老家伙年年忙过秋收就惦记着来敦煌。 花妞和大壮提着桶出现在门口,阿羌看见,她快步沿着墙根走过去。 “卖卤蛋了,要不要买卤蛋?”花妞问。 坐在外围的乡民摆手,“我们是本地人,你们去问问坐在前面的客商。” 花妞笑着应是,她知道靠门坐着的多是本地的人,大多不会掏钱买吃的喝的。但每次进茶舍兜卖,她都会问一问,免得有人挑刺,觉得客舍里丫头瞧不起人,卖个卤蛋直奔客商,问都不问他们。 两个窈窕的少女在桌椅间的空隙轻巧落脚,她们操着清脆的嗓音询问客商买不买卤蛋,大壮抱着桶跟在后面,不时用木勺舀个卤蛋放在桌上摆的陶碟上。 一桶卤蛋卖完,三个人快速退出茶舍,雪地里寒气透骨,花妞和阿羌齐齐打个哆嗦,二人让大壮去送桶,她们快步往学堂跑。 “弟弟,这个字念什么?”赵二丫问。 小崽扭头去看,说:“‘竹’,夫子说这是一种似树非树,似藤非藤的东西,关内的人用竹子编筐,不像我们编筐用高粱杆或是红柳枝。” 赵二丫“噢”一声,“你懂的真多啊。” “还好啦,老夫子讲过的。”小崽谦虚道,他拿起毛笔沾沾水,在木板上写下“高粱”二字,说:“这三个字你一起写,以后见到高粱就会想起关内还有一种可以编筐的竹子,它是青翠的,一年四季常青,竹叶形似柳叶,细长细长的。” 赵大郎探头过来,他跟隋良的年岁不相上下,在老家种地早已当成个劳力在用,繁重的农活在他手上留下诸多痕迹,厚实的茧子、粗大的关节,这造成他的手指并不灵活,拿毛笔的时候手指是僵着的,写出来的字也是不能看。 学堂里烧着火炕,小崽坐里面还要穿个薄袄,赵大郎穿着三件单衣还冒一头的汗,夫子授课时他紧张,自己练字时他焦躁,心里火急火燎,头上手上的汗就没干过。学一个半月了,他能完整写出来的字还不如手指头多,甚至是很多字他看着眼熟,但问起是什么字,他大脑一片空白。 “二妹,你等等。”赵大郎拦下赵二丫,他的目光落在木板上,说:“我多看两眼,我觉得我快记住了。” “你让小崽再给你写,我要趁着水痕没干,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赵二丫觉得自己也快记住这三个字了。 赵大郎挠挠头,小崽看出他的窘迫,主动开口说:“大哥,你跟我坐一起,你有不懂的就问我,我要是不懂就去问我娘。” “是三婶教你的啊。”赵大郎坐下,说:“我种过地,对庄稼熟悉,你先教我麦子、黍米、黄豆、胡豆、高粱和稻子怎么写。” 小崽一口应下,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娘跟我舅舅都教过我,他们教我认字都是从身边的东西开始教的,鸡鸭鱼肉、猪羊马驴、骆驼和骡子、桌椅板凳……我也这样教你。” 赵大郎松口气,他叫来比他小三岁的三郎和四郎,都蠢成猪了,还缩在后面做什么,快来学啊。 “主子?大人?你们怎么不进去?”花妞贸然出声。 隋玉跟赵西平站直了,学堂里的人听到声往外看,小崽丢下毛笔往外跑,眉飞色舞地问:“娘,爹,你们来找我的吗?” “我来看看有没有人偷懒。”隋玉推他进去,说:“外面冷,你穿的薄,别往外跑。” 花妞和阿羌跺了跺脚走进去,赵大郎披上羊皮袄走出来,他脸上通红,讷讷地说:“我脑子笨,记不住字,三叔,我去给你打扫牲畜圈吧,或者是铲雪也行。” “刚刚跟小崽学得不是挺好的,他愿意教,你就跟着学,他教累了,不是还有阿宁和隋良,你再去央着他们教你们。”赵西平说。 赵大郎抹一把脸,趁机把这段日子的苦恼问出来:“我都这么大了,记性不好,一天不练字,过个夜就忘了,而且学了字也没用得到的地方,我学了有什么用?” “怎么用不上?至少你知道你种的庄稼是哪几个字。你知道黍米叫黍米,麦子叫麦子,你熟知它们从破土发芽到果实累累的每一个阶段,但这个阶段是水、土、肥、太阳造就的,即使没有人掺和,它们也能发芽长大,开花结穗。但五谷的名字是人赋予的,先人给黍米取名叫黍米,并造出这两个字,就是让后人学的。”隋玉开口,“人会的东西不是事事都求个有用,我听你娘说你打水漂厉害,瓦片能在水面搓出五六个水花,但这对吃喝住行也没什么用,你不是还挺喜欢挺得意的?” 赵大郎一张脸越发红,堪比滴血的猪肝。 “先学着,你学多了就知道有没有用了。”赵西平出声,“隋良从小就跟着你三婶认字,他现在能自己看懂律法,他这是没人举荐,要是有人举荐,或许能去驿站当个书吏,你觉得厉不厉害?” “厉害!”小崽在屋里高声接话。 隋良回身瞪他一眼。 赵大郎点头,说:“我脑子笨,想不到这么多。三叔,三婶,我进去了。” “去吧,少胡思乱想,有那闲功夫多练字写字,多学一点就多个本事傍身,除了认字,你还能跟小崽和阿水学学打算盘,他们算账又快又准。”赵西平说,“你也知道你爷你奶是从关内迁到酒泉的,种地看天吃饭,一旦有天灾,种地的人就是家破人亡。你多学个本事,万一哪天关外乱了,一家子不能种地了,你谋个当账房的活计也不至于让一家子饿死。” 这话说的贴切,赵大郎听进去了,进门时脚步坚定许多。 隋玉走出屋檐下,赵西平跟她一起离开学堂。二人走后,学堂里安静片刻,不多一会儿,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嗓子,七零八碎的诵读声接二连三响起,一波人诵读律法,一波人盯着木板诵读抄写的诗词,还有一波人坐在后面埋头练字,边写边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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