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玉瞬间了然,直接问:“关于棉花?” “哎。”杜季白笑着点头,“托王农监的福,世上第一匹棉布诞生在我们的织布坊,在那之后,我们一直念念不忘。不瞒玉掌柜,棉布跟麻布相比,不仅软,吸水性还强,这代表它上色容易,还容易固色。你看看……” 候在一旁的小伙子解开桌上的包袱,把里面的褚色芦花袄、月白色的帛布单衣、海棠色的罗裙、以及鸦青色和薄柿色的帕子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 隋玉走近打量,杜季白一一给她介绍布的织法,什么平纹斜纹缎纹,还有各种颜色。 “年前在西城门门口见过你一次,我们估量着你的身形给你做了一身冬衣。”杜季白看出隋玉对织布的织法没什么兴趣,他立马改口,说:“不管生意成不成,这些衣裙都送给你,算是谢你让我们看到世上另一种衣料。” 隋玉道声谢,她想了想,说:“初四那日我应该是不用待客也不用走亲,杜坊主那日要是得空,我在家等他。” “好,初四那日我们再来拜访。”杜季白起身,“我们不再打扰了。” 隋玉跟出去相送,她看了眼沉默的小伙子,问:“你们家的人名字都带有颜色?杜坊主叫杜靛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之意?” “是,这是我儿子,他叫桑紫。” “很好听,我家种的就有桑树。”隋玉说,“你们家还有什么孩子?又叫什么?” “我有个女儿,她叫藕荷。” 隋玉“哇”的一声,“你太会取名字了。” “靛青有个妹妹叫梅染,他小女儿叫艾绿。” 隋玉啧啧几声,“这是我听过的最有意境的名字。” “你家儿子叫什么?”杜季白回问。 “明光,是他舅舅取的。” “好名字,人如其名。”杜季白点头,“玉掌柜留步,我们骑骆驼来的,不用再送。” “慢走。”隋玉止步。 待蹄声走远,隋良走过来问:“姐,你打算跟他们做生意?” “我对他们印象不错,就看杜坊主要跟我怎么谈生意了。”隋玉说。 初二,赵小米携儿带女包袱款款回娘家做客,隋玉招待一日。 初三,隋玉跟着婆家人进城去黄家拜年。 初四,隋玉刚吃过早饭,杜坊主带着不少年礼踏着一地的泥泞上门了。 杜坊主跟他二叔性子不同,杜季白随和善谈,杜坊主面相有些严肃,他一走近,隋玉就闻到他身上的染料味,再看他手上洗不掉的颜色,她明白了,这是个实干家。 见此,她不过多寒暄,相互介绍之后,她直接问:“杜坊主打算怎么跟我做生意?” “你不打算开织布坊吧?”杜坊主问。 隋玉摇头,她没那个本事,不去插手她不了解的行当。 “那你把棉花卖给我,免得你还要把棉花运到关内卖。”杜坊主直截了当,“棉花是在敦煌出现的,没必要造福关内的织布坊,我们锦绣织布坊的织法和染色不比关内差多少,我二叔应该跟你介绍了。你把棉花卖给我,棉布出自敦煌郡,往后会有更多的商队来敦煌,你客舍的生意也会更红火。” 隋玉点头,“我们一家生活在敦煌,我也希望敦煌郡往后会更加繁荣。不过我是商人,我看重的是利,你想让我把棉花卖给你,你能带给我什么别人不能给的好处?” “棉布织成后,你的商队从我这里买棉布,价钱低二成,如果卖价是八百钱一匹,卖给你就是六百四十钱一匹。不仅是棉布,麻布、绸缎、成衣我都能以低二成的价卖给你。”杜坊主说,“还有,我们织布坊的绸缎多是从关内买来的成货,自己买蚕丝织的少,如果生意做成,以后绸缎从你的商队手里买。我们还会从关内买染料,这些生意也可以交给你们。” 隋玉看出他的诚意,也看出他对棉布的狂热,这大概跟爱花爱石的人一样,遇到新奇罕见的奇花奇石倾家荡产也要买到手。 “可以,不过我们要签个契约。”隋玉说,“我也不欺负你,我估计三十年之内,大汉的疆土上会种满棉花,届时棉花会跟苎麻一样常见。期限就是三十年,三十年之后,我们达成的契约作废。” 杜坊主露出登门后的第一个笑容,他实诚地说:“玉掌柜,你真是个好人。” “你不是奸商,你若是抱着一腔算计上门,我肯定要宰你一笔。”隋玉拿出竹简,把二人商定的细节都写上,“你看看,要是没问题,等官府的人上值了,我们再去存个契书。” “没问题。”杜坊主把竹简还给她,说:“等官府立契后,我打算在河下游挖渠引水,买下地盖个染布坊和织布坊,把织娘们挪到城北来,这处安静。以后商队过来,九成的商队都会住在你这里。” 他之前的话不是在诓骗隋玉。 “我预感城北在若干年后会形成一个繁华的北市。”隋玉说。 “那再好不过。”杜坊主笑,“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晌午留下吃饭?” 杜坊主摆手,“不叨扰了,家里还有客人等着。” 隋玉送他离开,目送人骑着骆驼走远,她转身往北看。 正月十五过后,杜坊主迫不及待邀隋玉去官府签契,前脚立下契约,后脚他就张罗着买地盖房。
第324章 春种忙 杜坊主买下的地距客舍有二十里远,隋玉骑骆驼过去最快也要一柱香的功夫,她上次过去是划地买下的时候,过了半个月,她听说杜坊主雇了人去挖渠引水,想到她种棉花需要河泥做泥坯,故而又走一趟。 主事的人是杜桑紫,他听到蹄声,认出骑着骆驼跑来的人是隋玉,他丢下铁锹走过去,问:“玉掌柜,您是无事溜达?” “我过来看看,这是开挖的第几天?”隋玉问。 “第三天。染布洗布用的水多,挖的河渠不能过窄过浅,这是个耗时的事,所以没出正月就动工了。”杜桑紫解释。 隋玉利索地跳下骆驼,她走过去看,这里的土比客舍附近的土更贫瘠,沙石混泥,土质坚硬,锹踩下去入土不过手指的两个指节深就踩不动了。锹头挖到石头,刺耳的声音搓得头皮发麻,腮帮子里的骨头都跟着发酸。 “这估计要挖两三个月。”隋玉说。 “是的,就是想赶在河流的丰水期到来之前挖好。”杜桑紫接话。 隋玉指了指跟河渠相连的河道,说:“这儿也要挖吧?” “不挖,河道不深挖,不让河道蓄水,以后要把水引进河渠,脏了污了再从另一端排出去,废水不入河。我爹听关外回来的商队说过,这条河的水流经沙漠,他说这是沙漠里野兽和过路商队的救命水,要是掺了洗布的废水,那就是在害命。” “你爹有良知。”隋玉说。 “我们的织布坊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以后也要传下去,不能干坏名声的事。”杜桑紫很是骄傲。 隋玉起身,不再耽误他做事,说:“河渠挖深了,下面要是出现淤泥,你跟我说一声,我让奴仆过来挑,我种棉花做泥坯需要用没落过草籽的河泥。” 杜桑紫恍然,“好,要是有淤泥我就告诉你。” “那你忙,我不打扰了。”隋玉起身离开,不过她没回去,而是骑着骆驼继续向北跑。一个时辰后,横亘在北方的土墙越来越近,这处城墙不知什么时候修好了,上面不见人影,风声呼啸而过,尖利得像是鬼嚎。 隋玉驱着骆驼跑了一圈,快晌午时从客舍的东边绕了回去,从骆驼背上下来时,手脚冻得快没知觉了。她快步走进茶舍,暖风一吹,脸和耳朵先感觉到疼。 不少客商端来羊肉锅子在茶舍吃饭,两只黑狗在桌子下面游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大黑和小黑弃了骨头颠颠迎过去。 隋玉提起铜壶给自己倒碗滚烫的红枣姜水,她坐在火坑边慢慢喝,一碗水下肚,手脚才回温。 “你这是跑哪儿去了?”三步之外,嚼着酥黄豆的客商问。 “骑着骆驼去北边兜了一圈,好冷啊。待在家里成天不是烤火,就是坐在暖和的仓房里,我都要忘了敦煌的冬天是有多冷了。”隋玉从怀里掏出装骆驼油的拇指罐,罐里的骆驼油捂化了,她倒点在手上,搓匀了抹在脸上和手上,耳朵也没漏下。 “朔北的风凛冽如刀,差点给我冻死了。”隋玉夸张地唏嘘。 客商笑一声,“享福的日子过多了,偏要自讨苦吃。” “可不是嘛,不跟你说了,我去吃饭了,你不吃饭?晌午就嚼碟豆子?”隋玉又倒一碗红枣姜水捧在手上喝。 “起的晚,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了。” 隋玉出门,正好碰到出来找她的男人,赵西平半天没见到她,不由问:“你跑哪儿去了?还是就在茶舍?不对啊,我来茶舍找过两趟。” “出去转了半天,刚回来。这太阳一日日挂在天上,奈何不中用,出门一趟还是要冻掉耳朵。”隋玉有些躁,这清闲的日子有些磋磨性子,过得实在是没劲。 走进厨院,隋玉看见宋从祖,他现在每日一大早进城,赶到城北听老夫子授课,下学了也不急着走,继续坐在烧了炕的学堂里认字练字,晌午在客舍吃饭。下午要是有生意,他就带客商出城看骆驼,没生意他就是待到傍晚才出城。 隋玉和赵西平再迟钝,看他日日不归家也明白他跟他爹闹矛盾了,她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宋从祖都是语焉含糊地带过,她就没再过问,这么大的人了,出不了岔子。 “从祖,骆驼快生崽子了吧?”隋玉问,“今年有多少头母骆驼怀孕?” “两百七十二头,已经有十三头小骆驼出生了。”宋从祖说。 “两百七十二头是这个春天就要生的?还是包括去年秋冬才配上的?”隋良问。 “今年春天就要生的。” “你家的家业真大。”隋良感叹。 “骆驼多,吃的也多,偏偏敦煌能开垦种草的土地少,我们没法自己种,只能买牧草,一年比一年买的多。”宋从祖犯愁,他扒口饭,说:“婶子,你家的骆驼别养多了,上百头就差不多了,养多了你也愁。” “嗯,目前没打算再买。”隋玉接过赵西平递来的饭,说:“骆驼实在多得犯愁,让你娘赶一些出关卖,用骆驼去大宛换马。” “再说吧,我琢磨着想去酒泉或是张掖买地种牧草,骆驼养大不容易,舍不得随便卖了。” “你租地吗?”赵二哥突然出声,“我在酒泉有地,我租你二十亩。几个孩子今年都要留在敦煌,家里的地靠我们两口子和我大哥大嫂照顾不过来。” 赵老汉“咂”一声,粗声说:“不租,地里一旦种上草,往后地里的草断不了根,还种什么庄稼?” 宋从祖头也没抬,说:“农地受官府管制,不能随意种东西,我想买的是开垦的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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