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玉骂声晦气,过了除夕她就不进城了。 …… 正月十八,隋良牵着小崽跟绿芽儿一起进城,耗了五天的时间,他们终于打听到霍家抄家时赶出来的家伎的踪迹。有样貌有身段有唱腔的家伎投进其他官宦家,也有五个倒了嗓子和容颜老去的家伎无处可去,之后赁了房子住在咸阳原,日常接一些哭丧或是卖艺的活儿糊口。 这些人在长安遭嫌弃,隋玉是丝毫不嫌弃,倒了嗓子不能唱就弹琵琶,容颜老去,姿色不在的伎人待在客舍反倒比年轻貌美的更省事。 谈好工钱,有四个伎人愿意随她去敦煌。 剩下的日子,隋良和绿芽儿带着奴仆天天在长安城进进出出,年前看好的染料、跟驴肉贩子定下的驴皮膏、年前跟铁匠定的大铁锅和铁板、从其他商队手里买来的缎花锦、在东市买的粗布和帛布,在一月底陆陆续续都买了回来。 二月初二,隋宋两家的商队离开驿站,他们前脚刚走,驿站里的驿卒后脚就接到宫内的旨意,是废除营妓慰军的政令。
第339章 不是良缘 驿卒在距离长安六十里远的驿站里跟刚落脚的商队碰面了,都是老相识,他过去打个招呼,说:“赵中郎将,此行去河西,我跟你们同行如何?” “你不用加急赶路?我们商队驮的货多,行程快不了,等进山了,山路难行,可能脚程更慢。”赵西平先说明情况。 “是要赶路,但冬天山里野兽多,我只身孤马在山里行路挺冒险。在过洪池岭前我跟你们同行,翻过洪池岭,我先行一步。”驿卒解释。 赵西平欣然同意,“只要不耽误你的事就行。” 驿卒叹一声,耽误什么,他揣的政令就跟赵中郎将有关,他就先到河西半个月,营妓放出来了也要等赵中郎将回去了才能安置。还有一句话他只敢在心里抱怨,不敢明面说,何必让他千里迢迢跑一趟,旨意直接下达给赵中郎将不就得了。 在驿站歇息一夜,次日,驿卒跟随商队一起离开。 二月初二离京,二月初五走进秦岭,山里积雪融化,道路泥泞难行,商队在山里辗转大半个月,在二月下旬才走出秦岭。 出了秦岭,路就好走多了,遇水涉水,遇山爬山,过了大河爬上积雪未化的洪池岭,隋玉才遇到一行从西边过来的商队。 “玉掌柜?去年敦煌可热闹了,怎么你们一家都去长安了?” “因为棉花热闹吗?”隋玉问。 “是啊,你的客舍住满了,个个都打着跟你套近乎的主意去的,结果扑了个空。”客商勒着缰绳阻止骆驼走动,他呼着白气问:“棉被运到长安卖什么价?” “一千六百钱一床。”隋玉坦诚相告,“你买到棉被了?” “没有,搞到了五身棉衣。”客商拍了拍狼皮袄内的棉袄,说:“比芦花袄上身舒服。今年买到棉被棉衣的商队都出关了,打算趁着棉花量少去关外换神驹。我买到的棉袄不多,只够给妻儿老小穿,只能往关内走,发不了这笔财。” “过两年棉花就多了,棉种不出关,商队还是能发财的。”隋玉说,她打听道:“你们离开敦煌的时候,我家的奴仆在育棉花苗了吗?” “这倒没听说,我是二月初二离开敦煌的。” “去年冬天,我的客舍没出什么事吧?”隋玉一直惦记着家里。 “没有,宋当家搬来客舍住了,还有兵卒驻扎,能出什么事,比你们在家的时候还稳当。长安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隋玉想了想,她指着自己,笑着问:“我们一家算不算?我被陛下封为氎花夫人了,赵千户升为典农中郎将了,往后西北四郡能领先关内的陇西郡、太原郡、巴蜀郡种上棉花。王大当家,以后想买棉织品还得来我们河西啊。” “恭喜恭喜。”王大当家拱手,他玩笑说:“之前我们都在猜你们去长安会有什么赏赐,刚刚还在琢磨你怎么不露口风,搞得我也不好问。玉掌柜,我从敦煌过来,算是你半个娘家人吧?我们也是今年头一个得知喜信的商队?你不散点喜钱?今年你多给我留些棉花,我入冬了带商队去拿。如何?” 今年棉花有多的,隋玉豪爽应下,“行,我给你留六七十斤,到时候跟你谈笔生意,看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生意?”王大当家好奇。 “到时候再说。”隋玉甩了甩缰绳,说:“不聊了,再会。” 三个商队的人随即停下交谈,相互颔首作别,双方带着相互交换的消息交错着各行其道。 隔了三天,在下山的路上,隋玉遇到第二支入关的商队,她在他们这里得到消息,二月初五那日,丁全带着奴仆挖了河泥在准备做泥坯了。 从洪池岭上下来,驿卒先商队一步走进武威郡,他手上的政令传到武威郡的置啬夫手上,不消半日,武威郡的监察接到了指令,他找出妓营里一百二十七名营妓的奴契,安排下属去妓营领人。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武威郡的戍卒着手忙着耕地准备春种,城池西北角的荒地上,妓营里糜烂的狂欢随着嫖客的离开平息下来。 穿着皂衣的兵卒闯进妓营时,住着一百一十四个营妓的妓营陷入死寂,一百多个人或站或坐着发呆,或是各自忙着手上缝缝补补的活计,对于兵卒的来意好似毫不关心,无外乎是又被带出去慰军或是慰劳工。 “……死了十三个,就是这个冬天死的,奴家还没来得及去跟大人禀报销籍。”涂着大红胭脂的女管事讪讪道,“官爷,你们过来是有什么事?要领她们外出公干?这里有一百一十二个营妓,除了两个小的,灶下还有两个做饭的老家伙,能凑凑数。” 拎着木箱的兵卒嫌弃地掩鼻,他粗着嗓门说:“朝廷有令,放营妓从良,从良后服从典农中郎将的安排嫁人,为种棉劳作。” 此话一出,妓营里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了,一个个眼窝凹陷的营妓抬起头,头顶洒下来的日光让她们眼晕,脑子似乎也晕乎乎的。她们听到了兵卒的话,然而像是听天书,反应不过来,也不敢相信。 半个时辰的混乱结束后,营妓们被赶出用她们的血肉筑成的高墙,她们混混沌沌地意识到,这肮脏的日子似乎有了尽头。 “去驿站,典农中郎将还在驿站住,你们过去问他,看他要怎么安排。”兵卒掩鼻瓮声瓮气地说话,这些污秽的妓子比茅缸里的蛆还恶心人。 一百一十四个老少不一的女人被驱赶着往城东走,路过农田,男女老少见了皆一副嫌恶的嘴脸,甚至有人唾骂,有人抓着烂泥往她们身上砸。 “我不是去陪男人睡觉的,我干净了,我不是营妓了——”被糊了一脸烂泥的女人突然回神,她亢奋大叫:“不准打我!我没勾引你男人!我不是营妓!我不是淫贱荡妇!我不会再被排着队的臭虫们强上了哈哈哈哈——” 瘆人的笑声里,一行行眼泪砸进泥土里,有人倒地大哭,有人不顾寒冷跳进蓄水的河沟里拼命搓洗,更多的人是大步往城东跑,见人就问驿站在哪儿、驿站还是不是八年前的那个……生怕慢一步,她们又被抓进妓营里了。 当一群跑掉鞋喘着粗气挂着满脸泪珠子的女人站在驿站门外时,她们还觉得这一天宛如做梦。 隋玉和赵西平一起出来见她们,她不忍细看,也不愿她们像个笑料一样在门外被人围观唾骂,她问驿卒能不能先把她们安顿在驿站的马厩。 “不行,你闻闻她们身上的味道,一个个都有脏病。”驿卒挥起大扫帚,“赶紧走赶紧走,别脏了我们的地儿。” “天快黑了,我一时给你们找不到落脚的地儿,你们先回妓营住一晚。”赵西平跟她们打商量。 “不不不,我们、我们在荒地上坐一晚上,我们等天亮。” “对对对,我们不回那里。” “大人,你真能救我出妓营?” “是陛下,陛下赦免了你们。”赵西平纠正她们的话,“以后妓营就不存在了。” 终于得到一句肯定的回答,驿站外八十九颗提心吊胆的心终于落地了。这群被奴役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几乎是瞬间忘了仇恨,她们跪地朝东叩拜,感恩戴德地原谅了过往,也宽恕了不堪的自己。 零零散散又跑来十三个女人,她们不明白跪地痛哭的人在做什么,但她们下意识选择跟从。 又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个牵着小孩的女人、六个浑身湿透的女人、以及两个老态尽显的老妪被六个兵卒驱赶过来。早就站在不远处的枣树下等候的监察官走过来,他接过一百一十四个营妓的奴契,听属下交代清楚情况,他抱着木箱走到赵西平旁边。 “赵中郎将,这是这些营妓的奴契,一共是一百一十四个人,改换户籍还需要些日子,您看要如何安顿她们?” “我们会在武威郡停留两天,你把消息传下去,愿意娶这些女人为妻的男人这两天可以过来报名,娶了她们,近几年可以买到棉花苗种棉花。”赵西平说。 监察官嘴角一勾,似是讽笑,他领命道:“是,属下这就安排人放出消息。” 赵西平看见了,他顿了一下,立马改变态度,打着官腔强硬地吩咐:“你在附近寻几间老旧的民房安顿她们,只住两天,我们离开的时候会带走她们。” 说罢,赵西平伸手接过装有奴契的木箱,女人们的目光跟着沉甸甸的木箱移动。 监察官抱拳领命,营妓的奴契交出去了,剩下的事就与他无关了,他退下后,安排下属去寻几间废弃的房屋。 天色由暗淡转为浓黑,看热闹的乡民扛着农具离开了,隋玉带着仆从扛着陶釜、木盆木桶和食粮往驿站的西边去。 荒凉的废宅沉在浓郁的夜色里,院墙坍塌、屋墙倾倒、屋顶垮陷,三座废弃的民房各有各的毛病,可以说既不挡风也不能遮雨,四面漏风的屋舍连耗子都嫌弃。但重获新生的营妓们却视若珍宝,她们摸黑在屋里屋外打扫,院子里的荒草拔起来搂进屋,打算晚上睡觉的时候铺盖,屋里绊脚的土块儿一一挪去墙根下。 隋玉带着奴仆过来时,老远就听见她们的声音,哭声、笑声、说话声混在一起,时低时高。 “我给你们送点东西过来。”隋玉踩着夜色走进气味浓杂的废弃小院,说:“我给你们送些粮和桶釜过来,你们先将就一晚,明天烧些水把自己身上洗干净,到时候我再让人给你们送些干净的衣物过来。” “谢谢夫人,您是个大好人。”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隋玉坦然应下,继续说:“明天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天我请几个大夫过来,你们有什么病不要隐瞒。” 又是连声的感谢,隋玉没再听下去,奴仆们把东西放下,她跟他们一起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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