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揩拭了几下,薛嫄便将帕子放进了盆中,青芜还要再拧干,她拦着了,道:“倒进木桶里,我想沐浴。” 青芜踟蹰着没动,关心地望着薛嫄的左手臂,劝道:“娘子的伤刚愈合,身子还弱着,夜里山上凉,仔细生了病,不如明日等太阳出来后,再沐浴。” 薛嫄温声道:“青芜,我不冷。身上一股子味道,再不洗,我都不能呼吸了。” 当时薛嫄被送进皇庙,青芜也一并被送了来。起初她很是惶恐,亲眼目睹了那些惊心动魄的事,生怕会一不小心没了命。 皇庙修建得气派,一应吃穿用度皆不缺。主持圆净师太很是客气,将自己宽敞清净的禅院让了出来,安排她们住了进去,每天有比丘尼准时送来吃食热水,伤药。 随着日子过去,青芜很是喜欢庙里的安宁清净,甚至觉着远比在太子府过得舒服自在。 青芜以为薛嫄这些时日一直在敷药治伤,未能好生清洗,想要洗净身上的药味。 瞧着桶里的热水足够,青芜未再多劝,上前挽起薛嫄的发髻,伺候她进木桶沐浴。 薛嫄知道青芜不会懂,她也不会解释。 庙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腐朽气息,进来这里的妇人娘子,一辈子就困在了黄墙中。 偏生,山下就是就是各式的庄子别业。华丽的车马不断驶来,锦衣华服的贵人,踏春吃酒。 薛嫄不知晨钟暮鼓,焚香诵经,到临终时,能否超度她们,送她们平静进入轮回。 她不一样,她要洗去被沾染了满身的绝望,要再一头扑进繁华俗世,享受至高无上的荣光。 青芜轻轻擦洗着薛嫄的背,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子,鼻子一酸,忙絮絮说起了闲话,好冲淡这份难过。 “娘子,慧心说枇杷熟了,圆净师太允许她去摘,慧心说给娘子送些来。圆净师太真是好,慈眉善目,待慧心也和善。” 慧心是圆净师太的徒儿,今年才九岁,很是活泼,嘴馋,经常满山去寻找果子吃。 温热的水从肩胛骨流下,薛嫄微闭着眼睛体会,许久未曾这般放松过。 圆净师太的来历,青芜不清楚,薛嫄却知道。她本姓齐,是先帝未出五服的远房堂妹。长大后嫁人,夫家是五品官宦之家、京城权贵遍地,五品官压根入不了人的眼,能娶到皇室女,已经是高攀。 成亲后,圆净一直未有身孕。夫家想要儿子继承香火,夫君便纳了两房良妾。圆净咽不下那口气,将怀了身孕的妾室推下台阶,摔得见了红。 夫家想要休了圆净,她是齐氏女,找到宗正要个说法。 当时宗正还是老成郡王,他去与圆净的爹娘兄弟商议过,再去圣上面前说了此事。 最后齐氏女病亡,皇庙中多了圆净师太。 听说圆净年轻时很是明艳美丽,如今圆净形容枯槁,早已看不出半点明艳的影子。 慧心也并非是圆净捡到的孤儿,她也姓齐,是成郡王幼子嫡长女,因生在恶月五月,母亲因生她身子受损,她被送进了皇庙。 青芜不明白,圆净她们的客气,不是她们善良,而是她们不敢。 她始终是大齐太子的生母! 薛嫄眼底浮起冷意,盯着自己的手臂。 手臂上的伤口虽愈合了,红色的一条伤疤扭曲狰狞,衬着苍白的肌肤,在纤细的胳膊上,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右手抚摸上去,那股刻骨铭心的痛蔓延,仿佛从未愈合过。 薛嫄从未开口喊疼,她需要痛意,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这座皇庙里,活着的人已成疯成魔。山林间的松涛声,是她们泣血的哭喊。 以文素素的本事,岂能不清楚皇庙是何种情形。 文素素定是以为,自己也会如她们一样,变得疯魔,才没动手除掉她,想让她生不如死的活着。 可惜,她舍弃一条手臂,可不是为了变成疯魔,她会无比坚强,好生生活下去。 薛嫄也不怕文素素会动手,休想能瞒天过海。齐重渊没甚出息,沈士成一众老臣自会盯着他,谨防着他受文素素挑拨胡来。 木桶里的水逐渐凉了,薛嫄起身,换上干爽的衣衫,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 回到卧房,青芜理好床上的被褥,从暖釜里倒了杯苦茶递给薛嫄,她一口喝了下去。 青芜接过杯盏收好,伺候薛嫄睡下,暖釜的苦茶还剩下一些,青芜口干了,将暖釜的苦茶倒了出来。 喝了两口,青芜皱眉看着茶盏,总觉着今日的茶,好似格外苦一些。 最近天气炎热,苦茶下火,她们都改喝苦茶。青芜虽嫌弃苦,还是将剩下的苦茶喝了下去。 青芜收拾了下出来,只觉着头晕晕的,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倒在卧房外间值夜的塌上,拉起被褥搭在腰间,沉沉睡了过去。 月亮渐渐西坠,四下变得黑暗,除了虫鸣鸟叫,万籁俱寂。 从禅房后墙,一道黑影爬上了屋顶,在屋脊飞檐上摸索了一阵,随后踩着软梯,从屋顶慢慢下了地。 另一道黑影轻手轻脚上前,两人一起,将手上的东西,从墙与屋檐的缝隙中伸了进去。 黑影很快离去,搭着软梯翻出院墙,没入山林中,不见了踪影。 酷暑到来,树叶被晒得奄奄一息,鸣蝉都没了精神喊叫,齐重渊亦如此,每日都神色恹恹,嫌弃外面太热,连大门都不愿意踏出一步。 太阳逐渐西斜了,承庆殿内昏暗下来,冰鉴冒着阵阵寒气。 殷知晦不禁抚摸着手臂,转头四望,觑着齐重渊的神色,关心道:“圣上,好些朝臣都说,承庆殿最为凉爽,要多加件衣衫才受得住。圣上也要多加衣,仔细着了凉、” 齐重渊懒洋洋靠在高背椅中,双手搭在胸前,唔了声,道:“朕不会着凉,从天气热起,朕就这般用冰,从未着凉过。朕只怕热,一热就提不起力气。” 最近齐重渊仿佛没睡好,脸总是有些浮肿。不过他胖了好些,除没劲之外,也没见过其他的不适,殷知晦以为他是苦夏,便没再劝,沉吟道:“雍州府何金财已经被押解进京,雍州府的知府遴选,圣上得慎重考虑。” 丰裕行那边将雍州府各县的天气,庄稼收成情况,如实写信急递进京。雍州府有两个县开春时干旱了几日,后面都补种了,粮食收成会受影响,却达不到何金财奏折中的地步,需要朝廷开仓赈济。 何金财的奏折,将大齐现状掀开了一角,从中可窥见大齐太平的真相。 据何金财的招供,丰裕行那边的反馈,何金财是想着朝廷能赈济最好,赈济不了,能免除百姓钱粮赋税也不错。 赈济的粮食,有多少能到百姓手上,端看地方官员的良心。 朝廷免除百姓钱粮赋税,当地官府可免可不免,适当收取一些,百姓不至于妻离子散,他们就不会反抗,比起直接横征暴敛,要高明数倍。 地方州府大多都雍州府这般,中枢离得远,比起皇帝,地方州府官员,才是百姓头上真正的天。 齐重渊听到何金财,想到沈士成跟苦瓜一样的脸,他一下来了劲,撑着直起了身。 “何金财还需要再审,沈士成与他乃是同乡,两人可有勾连,一定要审清楚!” 沈士成来自抚州府,抚州学风浓厚,出自抚州府的官员众多。要真是因为同乡就受到牵连,那牵连进去的人就多了。 殷知晦心知齐重渊不满沈士成,最近他一下变得勤政,且处理政事的手段,让沈士成一众朝臣官员刮目相看。 齐重渊在朝臣面前扬眉吐气,欲将乘胜追击,将反对他的老臣打压下去。 其他人兴许还不清楚底细,殷知晦只一看齐重渊的动作,对此就了然于心,背后定是文素素的手笔。 殷知晦没劝齐重渊要慎重,有文素素在,他不担心齐重渊会乱来。 “天色不早,臣先请告退。”殷知晦随便回应了两句,便见礼告辞。 齐重渊见天色黑了,也起身前去明华宫。刚走到殿门口,一股闷沉的热浪扑来,他一下立在了那里,烦躁地转身往回走。 这鬼天气,不但热,还闷得很! 青书候在门口,齐重渊几乎天天去明华宫,他见状惊讶了下,忙跟着进殿,道:“圣上,可要掌灯?” 齐重渊道掌灯掌灯,负手在后,眼珠一转,道:“你去传宸贵妃来见朕。” 他不想到外面受热,文素素可以到承庆殿来面圣,奏折的事情,就解决了! 青书立刻放了心,飞快跑去明华宫传话了。 文素素很快来到了承庆殿,她手上拿着几片翠绿的荷叶,上前曲膝见礼。 齐重渊朝她招手,示意她上前,好奇地道:“卿卿可是打算晚膳用荷叶入菜?” 文素素卖了个关子,“圣上先别急,且过上一阵,再瞧着可有用。” 齐重渊暂且忍住了,见文素素招呼青书拆开荷叶,覆在冰鉴上,他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 文素素手离得不远不近晃了晃,齐重渊闻到淡淡的荷叶清香,他干脆俯身下去,对着拆开的荷叶仔细闻了闻,赞道:“真有一股子冷香,不输名贵的香料。卿卿的主意真是多!” 齐重渊喜欢沉香,从头到脚的衣衫,都会熏得香喷喷。甫一走近,那股浓香兜头罩来,文素素仿佛掉进了香料铺的库房。 文素素为了鼻子少受些罪,着实绞尽了脑汁,比替他处理奏折还要费心思。 “青书,将香炉的香灭了,别冲撞了荷叶的气息!”齐重渊琢磨着荷叶香气的雅致,愉快地下了令。 青书暗中朝文素素感激地颔首,承庆殿常年熏着浓香,廊柱房梁都快被淹入了味,他与琴音这些常年随侍的,也很头疼。 香炉的熏香灭了,殿内的气味逐渐变得清新,齐重渊拉着文素素,兴致勃勃说起了何金财之事:“这次定要将沈士成与他的势力,连根拔起!” 沈士成是该致仕了,何金财就算与他并没勾连,他身为政事堂首相,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文素素记得,先帝曾问过她,可能将铺子的文书,用在官员的考评上,估计他对地方官员做作所为,心里也门清,只他最后还是容忍了下去。 文素素亦不打算大动干戈,得一步步来。就算将官员都撤换掉,朝廷中枢的管束力不足,就是换汤不换药,过上一段时日,还是会回到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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