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檀这一次显然是真的动了怒,觉得发配还不过瘾,这是想要刘十八等人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流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最终无人敢上前。 他们可能不知道,也可能怕得罪其他隐藏在流民中的亡命徒,没人敢检举他人。 粥棚之前,瞬间安静得吓人。 霍檀蹙了蹙眉头,脸色也阴沉下来,显得很是凌厉凶狠。 一股巨大的怒火在他心中怒吼,他还能维持住军使的体面和责任,已经在努力克制了。 “若有人愿意检举,赏银十两,予博陵户籍。” 霍檀再度开口。 这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流民中炸开。 看起来,这一次大家都很心动。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一道柔弱的嗓音响起。 “我检举。” 崔云昭呼吸一窒,忽然想起最开始被刘十八丢在粥棚前的病弱女子。 她再也顾不上其他,迅速拍了一下霍檀,就往粥棚外跑去。 霍檀来不及阻止,就看到崔云昭已经绕过前面的长桌,弯腰扶起一个蓬头垢面的人。 崔云昭见她满脸是血,气若游丝,已经没有任何精气神了。 她心中一痛,低声道:“你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回城治病。” 女子却轻轻握了一下崔云昭的手。 她的手很凉,冰冷冷的,指腹的茧子很扎人。 但她还是努力给了崔云昭一个染血的笑。 她轻咳一声,小声说:“崔娘子,扶我起来。” 崔云昭丝毫不嫌弃她这一身脏污,努力扶着她站起身来。 她自己并不高大健硕,可这女子却骨瘦如柴,单薄的如同一张纸笺,轻飘飘靠在她身上。 因为这个动作,女子又喘了口气。 她努力咽下口中的血,费力地道:“我是,我是刘十八的妻子。” 她说一句,喘一句,看起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刘十八,乃,乃博陵人士,他……” 女子磕磕巴巴说到这里,躺在地上的刘十八就怒斥一声:“臭娘们,你……” 闭嘴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另一声惨叫从刘十八口中呼喊而出。 崔云昭没有去看刘十八的惨状,她全副心神都在女子身上,只听得霍檀冷冷道:“闭嘴。” 女子忽然笑了一下。 她脸上都是血污,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长相,但此刻,崔云昭却觉得她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没有了男人的压迫,没有了丈夫的打骂,即便已经是强弩之末,她也是开心的。 况且,最被男人瞧不起的她,现在可以送他下地狱。 女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笑了一会儿,被崔云昭轻轻拍了拍后背,才定了定心神。 “刘十八,乃博陵人士,原为军户,后随队调去武平,”女子喘了口气,一字一顿道,“跟随逆贼屠戮百姓。” 屠戮百姓四个字说出口,流民们哗然出声。 “杀了他!” “杀了他!” 女子依旧笑着,眼睛里却慢慢流出血泪:“后武平李逆战败,他混入流民之中,随众人回到博陵。” “他们都是逃兵和逆贼!” 她的声音很弱。 继而又努力的喊了一句:“他们都是逃兵和逆贼!”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砸在了那些亡命徒的头上。 这一声声,一句句,都是他们的恶行,也是他们斩头刀。 “啊!啊!” 刘十八被控制着,只能努力发出嘶吼声。 女子看着那些人哀嚎怒骂,忽然大笑起来。 血水顺着她的口唇奔涌而出,她却毫不在乎。 “刘十八,你也有今天!” “你打我的时候,想把我卖了换钱的时候,是不是很得意?觉得我永远打不过你?” “我一直活着,活着,挨打了也忍着,就是为了今天。” “刘十八,我要送你下地府。” 随着女子一声声带着血泪的嘶吼声,她浑身一松,整个人倒在了崔云昭怀里。 所有的话都说完,所有的苦都骂出,虽有的恨都归还。 女子躺在崔云昭怀里,冲她安静笑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天。 今天的晴日真好看呐。 崔云昭下意识喊人:“来人,叫马车,叫马车。” 她自己都不知道,方才性命攸关时,她都临危不惧,而现在,她却已经泪流满面。 崔云昭眼泪滂沱,泪如雨下。 她紧紧握着女子的手,哑着嗓子同她道:“熬过去,春天就来了。” 有了女子的口供,要给刘十八等人定罪就简单多了。 在大周之前,刑统中多不允夫妻父子家族中相告,卑不告尊是一贯以来的传统,不过《周刑统》对此作了改进和补充,牵扯谋逆、杀人等大罪,是可告的。 霍檀眯了眯眼睛,他垂眸看了一眼如同死狗一般的刘十八,淡淡笑了一下。 “来人,带走,之后我会禀明将军,给其定罪。” 霍檀吩咐完,抬眸看向崔云昭。 两个人隔着粥棚的桌子,四目相对,不过匆匆一眼,却是心有灵犀。 霍檀道:“你陪伤者回城,这里有我。” 崔云昭便点头,道:“有劳郎君了。” 两个人虽是新婚,却有一种经年夫妻才有的默契,有些话不必多说,彼此也能明了。 很快,马车就来了。 崔云昭让受了伤的几人都上了马车,自己也领着夏妈妈和桃绯上去,然后便往城内赶。 霍檀派了一队城防军护送,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两刻就到了青浦路药局。 城防军中正好有个熟人,就是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谭齐丘,他十分机灵,不用崔云昭吩咐,就立即进药局喊大夫。 一通忙活下来,等大夫们给伤员都看了病,崔云昭才来到那女子身边。 几名短工中只有两人受了伤,剩下两人还在粥棚帮忙,孙掌柜和王虎子都是外伤,已经有大夫给他们上了金疮药,王虎子年轻,倒是没有受内伤。 唯一病情严重的就是这名女子。 她吐了很多血,又浑身是伤,看起来惨不忍睹。 给她治伤的恰好就是程三姑娘。 程三姑娘人虽年轻,医术却很了得,她一看女子的模样立即给她上了保命的程氏金针。 一刻过后,女子不再吐血,人也看上去没那么痛苦了。 等她平静下来,程三姑娘立即开了方子,让人去熬药,一边开始给她处理伤口。 女子身上的伤口很多,尤其是许多伤痕还没痊愈,新的伤痕就又叠了上来,青青紫紫没有一块好肉。 天寒地冻的,她手指和脚趾都是冻疮,若是再不治疗,可能很快就要溃烂了。 女子半梦半醒,却很能忍耐,崔云昭看程三姑娘给她治伤,把伤口的溃烂的肉切去,她都没有喊疼或者挣扎。 或许,对于她来说,这点疼不算什么。 倒是崔云昭和桃绯看得很揪心,难受得不行。 夏妈妈跟谭齐丘一起给其他伤员们配药,给了丰厚的补偿,又吩咐马车先把孙掌柜和王虎子等人送回去,等他们回到青浦路药局,程三姑娘才擦着额头叹气。 “她受的伤很重,万幸没有大碍,好好养上月余,就能慢慢好起来。” 崔云昭问:“可她方才吐了好多血,这又是为何?” 程三姑娘又叹气。 即便是医者,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也替女子难受。 “她之前饿了好几日,本就是强弩之末,又被人灌了热粥米,肠胃受不了,这才吐血,不过没有伤及根本,而已并非中毒受伤,还是一个字,养。” “她这一年都挨打受饿,能扛到现在,真是太不容易了,”程三姑娘都感觉不可思议,“真的是太坚韧了。” 他们说着话,夏妈妈和谭齐丘回来了。 谭齐丘一进来,就直勾勾盯着病床上的女子,一动不动了。 崔云昭有些惊讶:“小谭,怎么了?” 谭齐丘一动不动,依旧盯着女子看,崔云昭发现,他紧紧攥着手,似乎在强忍怒气。 他一言不发,把女子身上的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下一刻,他直接转身,就要往外面冲。 崔云昭立即道:“妈妈,拦住他。” 夏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谭齐丘的胳膊。 谭齐丘倒是没有丧失理智,他被人这么一拽,瞬间回过神来,下一刻,眼泪朴素而落。 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稚嫩的脸颊滑落,谭齐丘转过身,对着病床上的女子跪倒下去。 “阿姐,阿姐。” 他哭得整个人都喘不上气了。 崔云昭更惊讶了,但旋即,她立即明白了谭齐丘的痛,也猜到了他方才要去做什么。 他要去杀了刘十八。 刘十八把他姐姐虐待成这个样子,该死一万次不足惜。 谭齐丘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满脸稚嫩,往常崔云昭见他,他总是满脸笑容,看起来阳光又灿烂。 可今日,所有的阳光都从谭齐丘脸上褪去了。 剩下的只有痛苦和仇恨。 崔云昭作为外人,不能说什么,她只能沉默上前,等谭齐丘哭够了,才把他扶了起来。 “小谭,你姐姐会好的,我会全力医治她,你放心。” 谭齐丘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 就连边上的程三姑娘也觉得他们姐弟俩有点惨,安慰他道:“这位军爷,患者只要好好医治和调养,能好起来,你好好对她便是了。” 谭齐丘使劲点头。 崔云昭见床上的女子一直没有醒来,便让夏妈妈带谭齐丘在边上坐了,她自己也寻了张椅子坐。 坐下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浑身疼。 紧张过后的松弛并没有让她放松,反而让她很不自在,那种疲乏席卷上来,让她需要努力维持清醒,才能好好处理事情。 崔云昭吸了口气,麻烦药童去煮了茶来,然后才看向谭齐丘。 “小谭,说说你姐姐?” 谭齐丘点点头,他用衣袖擦干净脸上的泪,低着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 “我年少时母亲就过世了,父亲在军中服役,我是由姐姐带大的,阿姐比我年长八岁,长姐如母,要不是阿姐,我也没有今日。” 谭齐丘的嗓子很哑,说一句哽咽一声,几乎要说不下去了。 “我十二岁那年,阿姐出嫁了。” “姐夫姓楚,家里开了个茶摊,位置挺好,就在九孔桥那一代,他擅长药茶,生意一直都很好。” “因为这茶摊,姐夫家里在博陵买了田地和屋舍,看中阿姐,是因为阿姐干活麻利,有口皆碑,而且她原来在附近的食肆做帮工,曾经给姐夫的母亲帮过忙,被老太太一眼相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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