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修却不吭声了。 容潇道:“那人假扮起摇光来得心应手,如此熟悉他的行事风格,一定是摇光身边之人……我本想过是不是洛菁,恰好她从前在云沧镇时便是作男子打扮,但她一个人显然不可能会分身术,同时出现在幻霞山与七星殿。” 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方言修回应,忍不住敲了敲无名剑:“怎么了?” 方言修这才如梦初醒。 “衣着可以改变,样貌可以易容,性别可以伪装……但一些自幼养成的小习惯却是改不了的,比如你说的他倒茶时的小动作。” “嗯,所以呢?” “我以前也见过,在揽月宗的时候,我猜对了开阳长老的朱砂壶,他让洛菁给我倒了杯茶。” 洛菁的第一次出场平平淡淡,除了眼神颇为怪异,其他都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她自始至终也没有同方言修说过几句话,而方言修 那时还未曾听闻轮回之事,完全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但他那时紧张极了,生怕一个不慎就会被开阳识破身份,赶出揽月宗去,所以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包括洛菁怪异的眼神——与她弯腰倒茶之时,在壶底轻轻勾了一下的小指。 ……奇怪,他为何会独自行动?先前他不是一直和谁待在一起吗? 容潇慢半拍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一震,下意识回过头去。 洛菁的尸体还躺在原处,身上那件黑袍破烂不堪,几处血迹已经开始氧化风干,变成了不甚显眼的暗红色。 洛菁分明已经死在了她的剑下,她经脉寸断,又强行催动了阵法,即使容潇不出手,也不可能有任何活路。 “至于分身术……其实也有可能。” 方言修声音有些不稳,显然也被这个猜测惊到了。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既然你杀的这个洛菁,是从未来的时空回溯而来——那么,现在的时空里面,是不是本该也有一个洛菁?”
第77章 烂柯之人 清河剑派的雪似乎从未停过。 长风万里, 卷起满地的冰碴呼啸而过,重重地撞在山崖间生出的雪松之上。这株雪松显而易见存在了许多年头了,虬枝盘曲, 歪歪斜斜着延伸至最高处——那里是清河剑派的遗址。 清河剑派曾在四大宗中排名第二,依靠一部《清河剑法》独步天下,剑法共包含八式, 皆是与水有关。第一式“桃花流水”如初春三月, 落花随流水潺潺而去, 而后剑意越来越盛, 到了第八式“濯缨沧浪”,剑意直冲云霄,如飞鸟掠过汹涌浪尖。 此式是《清河剑法》的精髓所在, 相应的对习剑者的要求也更高, 就连那位同辈之中无出其右的大小姐,也只掌握到了第七式“雪落梅梢”。 而时至今日, 清河剑派的时代早已落幕了。 灭门一事修仙界查了许久依然毫无结果,紧接着神器失窃,其余三大宗也纷纷出了事,此事只得暂时搁置。如今尸体收敛,那个夜晚刺眼的血色早已渗入地底, 被新雪掩盖,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只有断壁残垣还在无声诉说着曾经的故事,但已经没有对此感兴趣的听众了。 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来人是位俊秀的男子, 缓步穿行在倾塌的建筑中间, 直到走到清河剑派的东南方, 那里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石室,作祭祀用, 与掌门所在的大殿遥遥相望——寻常只是假象,没有人会想到容宴将七星鼎藏在了这里,利用阵法掩去气息,作为祭祀时用的礼器,堂而皇之地摆在众人面前。 他蹲下丨身,轻轻拂去墙壁上的积雪,盯着自己的手发了一会儿呆。 手背上遗留着浅浅一道疤痕,破坏了原本的美感。他幼时流落街头,与野狗抢食时被狠狠咬了一口,后续因为伤口感染发了好几天的高热,幸而上天眷顾活了下来。但不管后面再如何锦衣玉食,这道疤痕一如他不值一提的过往,终究是消不去了。 若要消去,必须使用变幻身形的功法,但山巅太冷,灵力凝滞不通,这道疤痕告诉他,功法马上就要维持不住了。 那就不装了。 他沉默地看着手上的疤痕越来越明显,然后叹了口气,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温和的男子样貌之下,分明是一张属于女子的脸。 她微微垂着眼,额发被风吹乱,几缕碎发粘在脖颈上,随之一同没入黑色的领口——正是洛菁。 准确来说,是这个时间线本来的洛菁,今年二十四岁。 她与那位大小姐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论出身一人生来金尊玉贵,一人命如草芥,论性情一人张扬明媚如灼灼烈火,一人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活得像个透明人一般。 十六年前洛菁八岁,生母病逝,当家主母诬陷她偷了簪子,她不甘心地辩解,反而被冠上了顶撞长辈的罪名赶出了家门。她裹着仅有的一件外套缩在桥洞之中,周围满是其他不怀好意的流浪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失了倚仗,结局可想而知,若真到了那种地步,或许连死亡都可以视作解脱。 她起身离去,借着人群的掩护走了一段,而后尽她所能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直到没有人认识她的云沧镇。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以后,趁着夜色捡来旁人不要的衣衫,用木炭烧尽的灰尘遮住脸。幸而她个子生得高,假扮起男子也不算突兀。 她对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怔然许久,曾经清秀的模样被掩盖在层层黑灰之下,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但没有实力的漂亮非但不能助她果腹,还会招来灾祸。在生死面前,一切都需要让步。 会暴露性别的除了外貌,还有声音。 所以她缄口不言,安安分分地做个哑巴。 不说话就不会出错,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十一年前,她十三岁,被摇光捡回了七星殿,拜入开阳门下,从此云沧镇与狗抢食的小乞丐彻底成为了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七星殿的洛菁,未来的七星开阳。 但洛菁平生学会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命运给予的一切馈赠都是有代价的。 她天然地怀疑所有人的善意,故意胡作非为,逼得摇光无奈,只能将她带在身边。 十年前她十四岁,和摇光一起路过幻霞山,恰逢人间三月桃花盛开,漫山遍野尽是粉色的云霞,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漂亮极了。 摇光说他与清河剑派的掌门有约,需要上山一趟,不方便带她。为表歉意,他留下了他时常带在身边的折扇,说她可以在这上面随意作画。 洛菁没学过画画,赌气地拿红色的颜料随意涂抹了一大片,片刻后又觉得有些对不住摇光,但她实在不擅长,提着笔半天也没想好要画什么。 摇光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几次瞥向她,似乎欲言又止。 洛菁将涂得乱七八糟的扇子拿给他看。 摇光便舒展开眉目,又笑起来:“这种颜色殷红如血,寓意不好。” 他细致地将毛笔洗干净,蘸了些明黄色的颜料,挽起衣袖,轻轻勾勒了几笔—— 那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野,野草肆意疯长,单是看着,就似有春风拂面而来。 洛菁看得有些痴了。 她没有系统地学过写字,也不习惯毛笔的握法,摇光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下笔。他衣衫上似乎仍残存着幻霞山淡淡的桃花香气,又似乎夹杂着清河剑派清冷凛冽的雪,嗓音盛满笑意,就落在她的耳边。 也就是在那时,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对此并不陌生,过往十几年,被主母命人鞭打之时,与野狗抢食之时,不要命地奔跑之时,在街头发着高热精神恍惚之时,耳边也曾听过如此剧烈的心跳。 但那些时候的心跳声代表了她绷紧的神经,与近在咫尺却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徘徊在身边的阴影于这一刻被尽数驱散,如同初见那日一般,坠入到阳春三月细碎的烟霞里。 她想,孟扶光实在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但她有时候也会看不透他。 那一天的清河剑派发生了什么她无从知晓,只知道摇光回来后便总是若有所思。某一年他们到了凌霄宗附近,见到群山万壑,云雾缭绕之中的青山若隐若现。摇光一如既往地在客栈中开了两间房,以供暂时歇脚。 洛菁听过凌霄宗的大名,想着明日的行程,兴奋得久久睡不着觉,这时忽然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她连忙闭眼装睡。 若是让摇光逮到,一定会以此为借口不带上她的。 往常摇光偶尔也会来看看她睡了没有,扫一眼就走,从不会多做停留,然而今日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他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夜色静谧无比,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片刻后只听见他微微叹息,微凉的手指凑了过来——却是抚上了她的脖颈,指尖泛起微弱的灵力波动,像是在摸索着从哪个角度下手,而不会惊醒她。 洛菁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摇光第一 次、也是唯一一次表露出对她的杀心。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转身离去。 ——他见识过泥土下生出的野草,奋力挣开重重阻碍才能见到初春的阳光,又怎会忍心掐断野草的根系呢? 洛菁连忙披了件衣服,悄悄跟了上去。 月色寒凉如水,远处的山峦像是披了一件薄纱,窈窕绰约。摇光低着头,手指轻轻叩击着栏杆,眼中神色复杂极了,她看不明白。 他在纸上写写画画,又烦躁地丢到一边,回了自己房间。洛菁确定他没有发现自己以后,捡起了那张纸,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以她的水平自然认不出这是什么,她需要等到足足五年以后,才能将它改造为强行拔高实力的不见春。 那一年她十九岁,亲眼目睹了摇光的死亡,最令她害怕的是,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但明明是有预兆的。 不明原因的咳血,屡次三番的告别,七星能感应到自己的死亡,摇光分明知道,却从不肯说,面对她的追问只是微笑。等洛菁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来不及了。 他将旅程最后的地点,定在了幻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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