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七星鼎还未衍生出作为器灵的系统,它的外形要比方言修在洛菁那里见过的残次品大得多。这是一尊半人高的铜鼎, 表面饱经风霜,图案略有磨损,其上刻着一只金黄色的凤凰。神鸟双眼半闭,拖着赤红的尾羽,慵懒地栖息在梧桐树上, 栩栩如生。鼎中则是一片黝黑, 隐隐有光华流转。 方言修试探着伸出手,发现自己居然能真真切切地接触到七星鼎。触感并非他想象中的金属的寒冷, 而是灼热的高温, 透过七星鼎的壁沿传至他的掌心, 熟悉得连灵魂都在轻轻颤栗。 这也不奇怪。到了七星这个境界,早就能提前感应到自己的死亡了, 更何况是七星之上的紫微——从见到七星鼎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尊铜鼎,就是他永恒的归宿了。 他将要效仿神话传说中干将莫邪的故事,自焚于铸剑炉中,以生魂祭剑。 “天枢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摇光顿了顿,忽然挑起眉,道,“奇怪……她分明早就被天道反噬陷入疯魔了,我究竟何时见过她?” 方言修没有答话,径直接了过来,只觉得一阵微凉,细腻而光滑,居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他愣了愣,神情有些恍惚,好像被拉到了许多年前,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检测到商城存在可兑换道具·人皮面具,需要消耗200任务点数,宿主是否兑换?】 “总不能让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干这种反派勾当,影响不好……换换换!” 怪不得系统有这个,并且在恰当的时机交给了他。 怪不得大小姐当时表情颇为奇异,盯着他看了半晌,问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女子的人皮面具。 因为这本就是蔺琼华留下来的。 “摇光,你这里有没有……”方言修想了想,总算想起了那东西的名字,“玄明蜡油?” 摇光给了肯定的回答。 ——这是在鹤水村雾气弥漫的林子里,指引着大小姐找到他的蜡烛。 桩桩件件,居然都完美地对应上了。 “再借我几张空白的符纸吧……对,要九张。” 天雷落下之前,系统提示他注意引雷符上这些笔迹,他那时候还想着,画符的人大抵是眼睛不太好,因而笔迹凌乱迟钝,好几处都是画错了又重来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咬破指尖,拼命回想着记忆中见过的引雷符的模样,余光中那点嫣红的血迹迅速在符纸上氤氲开来,方言修闭上眼,侧耳听了听。 七星鼎中的火光霎时猛烈起来,投在墙上的影子不停摇晃。落日已彻底沉入地平线,今夜无星亦无月,寒风呼啸着掀起地上的雪,吹得窗户嘎吱作响。 闷雷阵阵,紧接着就毫无征兆地下起了一场冷雨,尚在空中未落到地面,就冻成了细细的冰碴子。 方言修缓缓落笔。 他眼睛看不清楚,每一笔都极为艰难,居然还能三心二意地想着,他画这引雷符的目的,是为了将来让天雷把自己劈得魂飞魄散。 不免好笑。 但他甘之如饴。 七星鼎的火光越来越强烈,映得密室里唯一一扇窗户明明灭灭,险些让外面也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到了某个临界点之时,摇光蓦然偏头呕出一口血,五指并拢成拳,重重叩在鼎上。 “七星鼎年限不够,还不足以生出有实体的器灵。”摇光道,“以我全力,也只能分离七星鼎上附带的天道法则之力,催生出一个没有实体的意识……” “足够了。”方言修低声道,“你用七星鼎重铸定微剑,生出的器灵就会绑在定微剑新生的剑灵身上,而我有实体,我能前往未来救她……” 他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收好,递到摇光手中:“一张人皮丨面具,一盒玄明蜡油,九张引雷符,请你务必保证将这三样东西存放在器灵的识海中,再交到未来的我之手。” 摇光默了默,忽然道:“一定要现在么?你就不想再等一等……再过几年就是清河剑派的宗门大比,你不想看看她一剑名动天下的模样吗?” 宗门大比。 他记得这是容潇十五岁的时候,除了清河剑派最后一式濯缨沧浪,其他招式她都掌握得差不多了。这一年宗门大比来了很多四大宗的新秀,皆非泛泛之辈,层出不穷的剑招令人眼花缭乱。 容潇拿着一把破铁剑轻而易举夺得了魁首,自此之后,清河剑派大小姐的名字同她的陨铁剑一起名扬天下。 让她一举夺魁的那一剑,叫做水天一色。 “我见过,那是非常非常美的一剑。像是黄昏时分我眺望地平线,见日薄西山,夕阳斜照,落日与水面交相辉映,再缓缓隐入地平线……” 摇光不理解:“照你所言宗门大比在五年后,而新生的你要等到十年以后才能出世……你又是在何处见过此剑?” “我确实见过。”方言修仓促地笑了笑,“她在鹤水村杀作祟的邪修时,用的也是这一剑。” 所以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来吧。”他转向七星鼎,再次感受到灵魂中那股熟悉的颤栗感——当然熟悉,这里既是他的诞生之地,也是他的死亡之地。 “我准备好了。” 他准备好去死了。 如何保证,新生的剑灵在全无记忆的情况下,依然会坚定地站在大小姐这一边? 那就造出来一个系统,告诉他这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任务失败的结果就是当场抹杀。 如何在不触及轮回真相的情况下,透露给他未来将要发生的事? 那就骗他说他是穿书者,携带系统,完成任务便可以查看原著的评论区。正好,评论区只会透露给他一些模糊的走向,而没有具体细节,因为每一次轮回都有可能发生细微的变化,但总体走向是不会变的。 如何提醒他,回溯过去的关键在于刺穿自己的心脏? 那就将他的心脏作为铸剑阵的阵眼,铸剑的过程免不了千锤万凿,这些锻打尽数落在他的肋下三寸处,让他病魔缠身,让死亡与他如影随形。 他的经脉将会日复一日地被烈火灼烧,直到寸寸断裂,这样才能成功使用不见春。 他的性情将会在病魔折磨之中渐渐漠然,看淡生死,这样才能心甘情愿地舍命救她。 而后十年磨一剑,定微剑生出灵智。当新生的剑灵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时,全然不知,自己的一生早就被规划好了。 他的生他的死皆可拿来筹谋算计——他的一生,就是过去自己对未来自己的一场骗局。 “原来从一开始,从我诞生的时候开始……”方言修低声道,“我就注定要为她而死。” 他的诞生就是为了迎接一场盛大的死亡,为她而生,也为她而死。 唯一的私心,大概是他让新生的剑灵定格在了二十三岁——因为他在清河剑派度过了漫长的十年时光,二十四节气中,唯独没 有见到第十年的立春。 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彼此之间互为因果。这世界生灵千千万万,人人皆有归处,包括永恒的死亡。 然而死亡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 方言修合上眼,他清楚听见耳畔烈火灼烧的声音,周身温度渐渐攀升,每一寸肌肤都仿佛被撕裂,疼痛如同利刃穿透骨髓。 感官上的疼痛他早已熟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种清晰的逝去感,他能感受到自己仅剩的残魂也一点点化作虚无,被烈火吞噬殆尽。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飞到半空中,飞到白茫茫的天地之间。 他居高临下,轻盈地掠过清河剑派巍峨的山门,掠过灯火辉煌的大殿与落叶纷飞的竹林。万里长风伴在他身边,曾经模糊的景象在他眼中头一次清晰起来,他心心念念的少女腰间挂着一把无名铁剑,隔着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漫长时光,遥遥地望过来。 她一袭红衣明艳似火,双眼漆黑如墨,眼尾微微上挑,盛气凌人,是他永远都不会认错的模样。 她将沿着时光的长河顺流而下,直到她选定的未来中去。她今后的一生中,将会经历许多匆匆的告别,也夹杂着少许的久别重逢。 ——我们会在未来重逢。
第92章 生如草芥 目睹了全程的摇光伫立在原地, 良久叹息一声,悄然而去。 来之前他完全没想过事情会如此复杂,围绕着定微剑展开了无休无止的轮回, 也把他牵扯了进去。而他除了七星鼎的主人以外,还是剑庐的弟子……简直就像是为了完成此事而量身打造的身份。 他是剑庐前任主人的私生子,少年时被父亲找回认祖归宗, 却也从来对剑庐生不出什么家的感觉。他对于铸剑一道学得马马虎虎, 常常惹父亲生气, 反而是师兄渊岳渐渐展露锋芒, 最终赢得赏识,接过了父亲的衣钵。 剑庐容不下孟扶光这个多余的人,他索性拜别师兄, 云游四海。左右以他的身份, 也甚少有人能欺辱到他头上去。 天道的感召纯属巧合,那日还没有成为摇光的他路过一处害了虫灾的小镇, 见一女子在施粥,有流民贪心,想要抢走别人的那一份,他看不过去便出手教训了那人。 事后他才得知,施粥的女子居然是天枢。 她已嫁做人妇, 经常往返于清河剑派与七星殿之间, 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去七星殿求一卦。他想他本就是漂泊四海,不如去传说中的四大宗看看, 然而在他踏入七星殿地界的同一时间, 摇光星动, 落在了他身上。 自此以后,剑庐孟扶光这个名字渐渐从世人的视野中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七星摇光。连七星殿开山鼻祖铸造出的七星鼎,也交到了他手里。 他将七星鼎保管得极好,从未离身,偶尔也会异想天开,七星鼎既然是流传千年的神器,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能像话本子里的故事那样,生出来灵智呢? ——答案是可以。 他亲眼看着方言修投了七星鼎,火舌席卷而上,一寸寸吞没他的身体。而七星鼎的温度更上一层楼,摇光即使隔着阵法,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恐怖的高温。 这是千百年来第一个神器化形,也是唯一一个。 摇光目睹他在七星鼎的烈火中魂飞魄散,而后割破手腕,让鲜血顺着阵法的纹路,缓缓汇入七星鼎内。 他不擅长铸剑,以至于经常被剑庐的同门瞧不起,却不想他平时铸的第一把剑,就是用七星鼎重铸定微剑。 定微剑的本体仍在容潇那里,但有着本命剑的血契作为链接,已经足够了。方言修的死换来了两者的新生,一是未来的方言修,尚需在七星鼎中经历沉沉一场大梦——定微剑与七星殿的太虚镜同根同源,太虚镜链接了某个没有修仙者的世界,想来他的神魄也会在那里,一梦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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