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才九岁。 按照现世的记忆,九岁的孩子应该做什么呢? 还在上着小学三年级,最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每天操心最多的事就是作业与考试,考砸了还会想办法把卷子偷偷藏起来…… 而容潇的生活却千篇一律,除了练剑还是练剑——她背负的期望太高了,没有人会怀疑她适不适合担任清河剑派下一任掌门,她生来就注定要做那个最为璀璨夺目的剑道天才。 方言修想了想许多年后他们相遇的场景,从剑庐回去便发现清河剑派满门被灭,压在她肩膀上的重担消失了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东西……练剑的日子虽然枯燥,却也是她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反正自他们相遇之后,她就很少遇见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了。 哦,敢情我不是七星之上的紫微,而是象征着倒霉的扫把星。 方言修被自己这个想法给逗乐了,摇了摇头,低声笑了出来。 “定微剑啊,你还真是,空有其名而已……” 早知如此,还不如安安分分的什么也不做,就像流月琴与艮山钵那样。 他一个人自怨自艾了半天,然后抬起头,望见了一片炽烈的红色。有人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脚步匆匆:“师兄!这个灯笼要挂在哪里呀?” “就你站的地方,往左一点……” 他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原来又是一年,年关将至。 属于灯笼的那点红色越来越近了,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方言修悄悄往旁边挪了半米,否则少女的手臂就会直接穿过他的身体——虽然对方察觉不到,但他身为受害者总觉得怪怪的。 少女小心翼翼地将灯笼挂在屋檐下,拍了拍手,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好了,师兄你在那头也挂一个,要对称,这样看上去才喜庆……大小姐呢?还在练剑?” 师兄道:“对啊,咱大小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开始还想着,我比大小姐大上几岁,总该做个榜样……算啦,比不上比不上。”少女笑道,“那就别去打扰她了,这些事我们完成就好——哎,听说山下有庙会,师兄你去不去?” “去,好不容易没有课业,当然要好好放松一番。” “好,记得带足银子!要是有卖什么稀罕玩意儿的,我还想买回来给大小姐看看!” “我一年到头就攒下来这点银子,你又要给我霍霍了去。” “哎呀,好师兄……” 二人的打闹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听不见了。方言修缓缓起身,指尖拂过少女挂上去的灯笼,在脑海中构思着它的纹样。 这是凡间寻常可见的样式,红得足够喜庆,下面缀着金黄色的流苏。一支蜡烛正在无声地燃烧着,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方言修试着伸出手,却没有任何感觉,不痛不痒。 他回头望去,清河剑派张灯结彩,红彤彤的灯笼连成一片,像是一只会吞吐火焰的巨龙。相比之下,反而是白色的雪、与白衣的他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清河剑派上一次过年,是什么时候呢?他居然没有印象了。 他在这里度过了无数日夜,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日月交替,四季更迭。老一辈的人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老去,新生的后辈个头越来越高,容潇也从他刚回来之时那个只会啼哭的婴儿,变成了其他人提起时,语气里满是骄傲的清河剑派大小姐。 不管是多美的风景,日复一日见惯了也会觉得无趣,更何况他从来都看不清楚。 提起新年,他脑海中第一反应,居然还是许多年前的场景。华阳城十里长街花灯如昼,与天边月色交相辉映。大小姐在一处摊位前停下脚步,看中了一盏莲花灯。她微微弯下腰,侧脸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透过那张伪装用的人皮丨面具,能窥见她眼中倒映出的葳蕤火光。 那是一双他从来不会认错的眼睛,尽管她的面容可以伪装,但那双眼睛却是永远不会变的,漆黑如墨,永远锐利,永远带着凛然傲气。 “暗尘随马去,”方言修喃喃着开口,“明月逐人来。” 时至今日,灯谜的谜底他仍记得清清楚楚。 她转过头,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然后拉起他的手,旁若无人地穿梭过汹涌人潮。 孩童在喧闹,商贩在吆喝,所有人和事都被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从明亮的人声鼎沸之处一路迈到阑珊灯火里。不变的是她温热的掌心,与奔跑时甩起来的一缕长发,如游鱼般掠过他的鼻尖。 焰火在他们头顶炸开,五颜六色的火星窜向四周。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华阳城日后的瘟疫,就算来了庙会也玩不尽兴,只有当容潇牵起他的手穿过人潮时,蓦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想,要是 这段路能再长一点就好了。 最好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那一日分明是未来,对他而言却是在不可能回去的过去。其中一位主角尚且年幼,对此事全然不知,他也只能守着这点可怜的回忆过日子了。 他怀揣着满腹心事,一句“新年快乐”都迟了许久才说出口。 那现在呢? 容潇定然是不会去庙会的,她一定还在清河剑派。 不知道这一年的除夕夜她会做什么,还在练剑吗?还是会偷得浮生半日闲,同爹娘一起说几句话呢? 就算她听不见,他也总该去见她一面,道一句新年快乐。 说去就去,左右他就是个无人在意的幽灵,在清河剑派里面还没人能拦得住他。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如今不需要扶着什么东西,就能健步如飞—— 方言修脚步忽然一顿。 他能认出来大小姐,从前是靠她那双眼睛,现在他看不大清,则是靠她那一身明艳如火的红衣,总是同周遭环境泾渭分明,一眼就能认出。 但如今年关将至,就连向来朴素的清河剑派,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随风传来,哪里都是一片喜庆之景。 方言修慢半拍地意识到,在这片红色的背景里,他找不到独属于大小姐的那一抹颜色了。 他再次痛恨起他的眼睛。 “喂,你知道吗?”路过的弟子窃窃私语,“我们掌门和七星殿的摇光是忘年交的兄弟,我听执勤的朋友说,摇光这两日递了拜帖,说是等到来年立春之后就前来拜访我们清河剑派……” “摇光?那可是七星殿的人啊,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求他算一卦……” 清河剑派里知晓蔺琼华身份的人不多,她平日也很少露面。对于大部分普通弟子而言,能见七星一面无疑是莫大的机缘。 摇光的到来,意味着他的彻底消亡。 ——而他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第89章 向死而生 为了安置洛菁, 摇光的行程不得不推迟了一天。为表歉意,他先托人送来了迟到的生辰礼,是外面时兴的话本, 据说还是有价无市的限量版。 他别出心裁地在书页之间夹了一朵幻霞山的桃花,送到清河剑派时,那片桃花依然娇艳欲滴。 春节过去, 便迎来了第十年的立春, 方言修席地而坐, 垂落的衣角隐没于雪中。清河剑派撤了那些红彤彤的灯笼, 他总算能找到大小姐了。 “喏,这是你摇光叔叔带来的好东西,据说是什么珍藏本, 在山下都快卖疯了。你摇光叔叔好不容易才抢到了这一本, 说是送给你当迟来的生辰礼。” “记得要藏起来自己偷偷看,别让你娘看见, 要不然你娘又该骂我了……” 紧接着容宴被蔺琼华当场逮到,灰溜溜地走了。容潇目光掠过话本的封皮,半晌才翻开了第一页。 她对话本本身的兴趣显然没有对其中那朵桃花的兴趣大,翻了翻就收入了储物袋中,反而是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朵桃花, 将其平放在剑上。 她只比她的佩剑高上一点点, 因而这一剑使得有些吃力。剑气凛然锐利,顷刻间就将花瓣切成了碎片, 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像是春风拂过开得正盛的桃花树, 下起了一场带着淡淡香气的桃花雨。 这是清河剑法第一式,桃花流水。 方言修托着下巴, 偏头望去。 他从黯淡的光线推断出如今应是傍晚时分,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一轮落日挂在山巅,大如车盖,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大小姐的日常依然一成不变,而他也一如既往、日复一日地枯坐在石阶上。 他有时候会用手指在雪地上写字,他对这个世界无法造成任何影响,在雪地上留不下任何痕迹,也感受不到雪的冷意。因而所有笔画都只能停留在他的脑海中,往往写着写着,就忘了自己在写什么了。 那他困守在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直到那日他站在清河剑派的山门前,看见大小姐拾级而上,与他擦肩而过,而他肋下三寸的位置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那一瞬间,他忽然悟了。 “不见春。”落日的余晖里,方言修在雪地上写写画画,“这就是洛菁假扮成摇光的模样,想要问出的答案了。” 那日他困在剑中,没有看见纸条上的内容。但他是七星之上的紫微星,又见过贺逸使用不见春的模样,十年枯坐冥想,居然也能推出个七七八八。 可惜洛菁问错了人,她不该去找大小姐,而是该找他。 若想在十年后的清河剑派灭门之时救下大小姐,现在的他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必须要让另一个他去做——两个不同时间线的洛菁给了他灵感,他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那么这条时间线原本的他呢? 他既然是定微剑的剑灵,那么所谓穿书的经历也就是无稽之谈,他本就是这里的人,在现世那些记忆都不过是一场大梦。 而他与定微剑俱在此处,新的剑灵必定还未诞生。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有他彻底死去,肉丨体与灵魂皆归尘土,唯独留下一把锈迹斑斑的定微剑本体,新的他才能再次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他定然是要死的。 方言修漠然地设想着自己的死法,他觉得一般人到这时候应当是满怀悲壮慷慨赴死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了心脏的缘故,他居然对此没什么感觉,甚至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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