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很乱,有伤了齐人自己的,有伤了燕国护卫的,自然也有实实在在射到俞嬴面前的。 齐人这样伤人伤己,莫不是疯了!犀越发紧密地挥舞手中长剑。 哪知他只顾着护卫俞嬴,肩膀被射了一箭。 犀动作一顿。 恰一箭朝俞嬴前胸射来—— 犀瞪大眼睛,挥剑去挡。 到底晚了一步,箭插在了俞嬴胸口。 俞嬴面色苍白,一只手捂着箭伤处,另一手依旧擂鼓不绝。 齐追兵统领大喜,那一箭是他射的,他用的不是平常的弓,而是弩,被弩箭射中前胸,那燕使焉还有命在? 看看所剩已经不很多的人马,齐追兵统领吹响哨子,撤退! 齐国都城临淄相邦田向府第 田向手中拿着帛书,他旁边是从赵国邯郸来的信使,信使风尘仆仆,显是一路风餐露宿疾行而来。 帛书上齐国使节的副贰张方上报了最近邯郸发生的事:先是正使于斯被游侠儿刺死于街头,随后赵侯召见燕使,燕使见恶于赵侯,已逃出邯郸,据闻朝魏国去了。赵侯拟派军与齐一同伐燕。 书信虽简,中间曲折一律没说,田向却也没什么不明白的。 “燕国使臣竟然杀了仲析……这般大胆,都有些不似燕人所为了。会不会是魏人做的?”田向皱眉问,“可有什么实证?” “未有。”信使再行礼道。 “也罢,既然赵侯都把这事搁在燕人头上了,那就搁在燕人头上吧。”田向放下帛书。 信使小心地看一眼这位齐国权相:“仆以为,或许就是那个燕使做的。那个叫俞嬴的女使节,才到临淄两日,大夫就出了事……” “你说她叫什么?”田向突然抬眼,盯着信使。 “俞,俞嬴……” 从燕国武阳传来的讯息,说令氏有一女门客,在弱津城北新河之战中出力颇多。 俞嬴,弱津,游侠儿街头行刺…… “那个使节,俞嬴,多大年岁?”田向问。 信使怔一下,不明所以地道:“应该不足双十。” 田向缓缓呼一口气,许是她同族的女子吧。田向在心里嘲笑自己痴傻,瞎想什么呢,多少人都明明白白见她…… “仆经过聊城时,见到守边将军公孙孟梁,公孙闻知此事,很是震怒,怕从临淄再传令回去耽误事,已经先遣人去追这个俞嬴了。此时或许已经将其斩杀了。” “放肆!”田向顿时面色变得很不好看。 “仆,仆,公孙……”信使赶忙跪伏于地。 “来人!”田向来到案前,取帛书,快笔写了几个字,取出印信加盖其上,递给亲信侍从,“快马去聊城,然后去魏,截下追杀燕使的人。” 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心腹门客王渔有些疑虑:“相邦,这又何必呢?公孙孟梁是君上堂弟,仅次于亲兄弟的血脉至亲,他又一向是这个脾气,况且追杀燕使,这一步也不能算错,相邦就这样硬硬地去截下……” “无妨。”田向沉着脸,语气淡淡地道,又挥手让侍从速去。
第20章 逃难到新中 “先生!”犀不顾自己的箭伤先探看俞嬴。 “先生!” “先生!” “先生,你怎么样?” 齐国追兵退了,众护卫也退拢过来探看。 一支长羽箭插在她的左胸,俞嬴脸色不太好,却还能坐得住,并有精神吩咐下面的事:“无妨,皮肉伤。检看我方伤亡,伤者裹伤,亡者——带去前面新中装殓下葬吧。也看看敌军有没有活口,若有活口,一并带着,我有话要问。我们尽快赶往前面的新中,城中有魏国兵马驻守。” 她吩咐下去,众护卫便听令而行。 “先生,你……”只犀和鹰等几个贴身护卫还在她车旁。 “无需担忧,真的只是皮肉伤,只是这一箭劲道甚大,让它照着胸口钉这一下子,差点儿闭过气去。”俞嬴皱眉,费力地把插在自己前胸的箭拔出,箭尖儿上带出血来。 “先生……” 俞嬴脸皱着,话里却带笑:“幸亏我穿了两层铠甲,否则这下子恐怕就要魂归大荒了。” 仔细看,那箭尖儿上的血确实不多,又见她还能这样说笑,犀和鹰等松一口气。 俞嬴去解外袍,犀和鹰等忙避开眼。犀放下车帘来,就在车旁也卸甲,收拾自己肩头的伤口,鹰守在另一侧,护卫俞嬴的车。 俞嬴“嘶”一口气,伤重是不重,疼却是真疼——似乎比从前死的时候还疼,那时候只觉得冷。 俞嬴把穿于外的那件护心甲先脱下来。这件甲衣式样颇有些古怪,精铁所铸,像两片微突的龟甲,用带子拴于肩头肋下,甲片不大,只能护住前胸后背最紧要处。当初在冶城看到时,觉得它甚是有趣,又想,当初若戴了这么个东西,估计也不会在荒坟躺那么些年。如今自己不用再躺到荒坟中去,确有这个东西几分功劳…… 俞嬴接着脱穿在里面的那层兕甲,这件甲衣是令翊所赠。自己身量与他差很多,他粗暴地将甲衣两侧划开,去掉一些兕皮,又扯去袖子,然后拿过来在身前略比量一下,嘴上还要嘟囔嫌弃:“吃得少,想得多,不长肉,连个正经甲衣都穿不上……” “穿着小将军的甲衣,便如小将军在身旁相护。多谢啦。”想到当时逗令翊,俞嬴脸上露出些笑意,随即又轻“嘶”一声,伤口流血不少,粘在衣服上——若他真在这里就好了,想来他那种不在意世俗礼法的人,愿意帮自己裹一裹伤。 俞嬴正一头冷汗地给自己收拾伤口,突听车外鹰道:“坚和敞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不少魏国兵马。” 俞嬴忙迅速将伤缠好,打了结儿,又穿上一件干净外袍。 “俞嬴多谢将军前来救助。”俞嬴对面前的魏国领兵军将笑道。 大约未曾想到燕国使节竟然是女子,又或许是听她一张嘴就给自己“升职”成了将军,这名三十余岁的军中汉子先是微有愣怔,随即便有些赧然地道,“新中令命藉来接应尊使,请尊使与我等去新中。” “多谢厚意。俞嬴远道而来,不知新中令是哪位贤臣?”俞嬴笑着打探。 “令出自皮氏,名讳为策,字明简。” 皮氏是晋时的旧族了,虽不比智氏、赵氏、韩氏、魏氏、范氏等显赫,却也颇有名望,后来跟了魏氏却有些衰落了。俞嬴从前认得一位魏国大夫皮英,是个脾气有点倔、心中却有谋略的老叟,对这位皮策,却是没甚印象。 及至到了新中,见到这位新中令,俞嬴却颇有些意外。皮策很是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高个子,很瘦,也浓眉大眼的,但不知为什么,无端地让俞嬴想到荒园墙角粗皮乱叶的榆树。或许因为他太瘦,眉骨太高,脸颊骨太明显,亦或者因为他穿着简朴?反正是与俞嬴印象中的世家子差别不小。 “多谢大令派人前来解围接应,俞嬴感怀涕零。”俞嬴上前两步,笑着施礼客气道。 皮策看一眼她渗出些微血迹的袍子和身后的护卫,又看一眼自己的人,垂着眼道:“去晚了,没能帮上你们什么忙。我让人帮贵使安置死伤者。” 俞嬴:“……多谢大令。”见多了虚头巴脑的人,遇上这样一点不虚的,俞嬴觉得很有意思。 然而再不虚头巴脑,该有的礼节也有,比如设宴款待。 俞嬴是一国使节,其他人身份不够,便只有这位新中令自己相陪。这是一顿两个人的宴。 俞嬴自觉是个颇会与人打交道的,然宴上仍屡屡冷场,实在是面对这位新中令——想不冷场也难。 比方俞嬴称赞去接自己的新中兵马齐整,可见魏国军队确实名不虚传,难怪在河西、在兔台能取得那样的大捷。 “也有败的时候。况且贵使说的是武卒,不是我们这种地方戍边兵卒。” 皮策淡淡地道。 再比方俞嬴说,一路行来,见魏国沃野千里,百姓富庶,又尤其称赞了新中的良田美桑,感叹魏国真正实现了先魏相李子说的“尽地力之教”。 “只是碰巧这一片水系支流繁多,土地也不算难垦罢了。我推行李相之法算不得多成功。”皮策依旧是那副样子。 这样一位世家子,一位军治得不错,民治得也很好的世家子——俞嬴之前夸新中兵马齐整,并非虚夸,那样的军容,在一县之军中是很难得的,新中良田美桑也是实实在在,城里城外确实也富庶繁华,比前面走过的邺城似乎还要更好一些,这样的人为何没留在都城,反而成了这边城县令,俞嬴算是明白了——他就是出身再好,本事再大,这样说话,魏侯也烦他。 但俞嬴不烦,俞嬴自己是满嘴没实话的,就喜欢这种嘴里都是实话的——至少实话多虚话少的。 俞嬴说起自己认识的那位大夫皮英:“听说大令是魏国显族皮氏子,那想来认得老大夫皮之华了?” “那是家叔。” “哦?令叔身子可康健?几年前,俞嬴见过老人家一次,一直惦念。”俞嬴笑问。 皮策声音越发低沉:“家叔过世了。” 俞嬴愣一下,有些怃然,她再次意识到物是人非,自己闭眼睁眼,就是十几年。 “老大夫是生了什么病?” 皮策沉默片刻道:“因我惹恼了君上,叔父去替我求情,天冷路滑,叔父摔了一下……” 俞嬴:“……” 过了片刻,俞嬴破罐子破摔,干脆也学这位新中令,直率起来:“大令又是为什么惹恼魏侯的呢?” “与当今秦君有关。” “建言杀之?”俞嬴笑问。当今秦君师隰从前在魏国为质子,后来回国当了秦君。 皮策抬起眼看俞嬴,俞嬴也含笑看他,终究是皮策先错开视线:“是。君上将一位有才干的秦国公子放回去,试图通过助其得位,重现当年的秦晋之盟,实在是个昏得不能再昏的昏招。从前是从前,如今的魏君秦君也不是晋文秦穆,况且便是那时候,秦晋交好也只是几年,相争却旷日持久。魏秦这样相邻之国,生来便是敌人。” 俞嬴点头:“确实还是让秦国接着乱政对魏国才更有利。” “‘魏秦这样相邻之国,生来便是敌人’,”俞嬴重复皮策的话,重重点头,“大令所言极是。大争之世,如魏这样的强国,远交而近攻,方是真国策。”1 皮策再次看向俞嬴。 俞嬴对他一笑。 皮策垂下眼,嘴角也带了些笑意。
第21章 大胆令氏子 俞嬴微叹一口气:“若大令如今在朝就好了。燕国与魏国隔着赵齐,恰是‘远交’的友邦。有燕在北,正可遏制齐赵;有魏国这样的友邦,燕也可活得不那般战战兢兢。此次齐赵一同伐燕,若大令这样的明白人在旁帮着劝说魏侯,俞嬴为燕求援还有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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