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略思索了一下:“皆可,外臣有些年未见齐侯和齐相了,若以漆器的面目相见,想来也有趣。” 赵侯端起酒爵,饮一口酒,等着她说正题。 “外臣曾听过一位南郭先生的事。有外地客人约南郭先生一起在闾间偷羊,他们牵羊时,羊挣扎叫唤闹出了动静,同闾诸人纷纷跑出来捉贼。 “南郭先生虑及同闾诸人不认得外地客人,却认得自己,只得撇下羊,逃回自己家中。那客人倒是扛了羊跑走了。 “羊被偷了,邻人自然是要寻找这贼人的。邻人都认为是南郭先生偷的,因为他手上满是羊骚味儿。” 赵侯冷眼看着她。 俞嬴也坦然地看着赵侯:“如今赵国便恍如这位南郭先生。若齐国赵国一同伐燕,君以为,魏国会不会干涉,出来捉‘贼’?齐赵之间,魏国又会捉谁? “赵国魏国韩国从前是一体的,君雄才大略,想来不止一次想过将‘三晋’变‘一赵’的事吧?” 赵侯的面色更冷淡了:“尊使倒成了寡人肚子里的虫了,什么都知道。” 俞嬴笑道:“外臣不只是赵君肚子里的虫,还是魏侯肚子里的虫,赵君日思夜想之事,恰也是魏侯夜想日思之事。” 赵侯微眯眼睛。 “故而外臣知道,若赵国救燕国,魏国不一定攻打赵国——魏侯还等着赵国与齐国两败俱伤呢。但若齐国赵国联合起来一起侵吞燕国,则魏一定干涉,且魏国一定不是攻打齐国这个‘外地客人’,而讨伐赵国这个‘同闾之人’。” 俞嬴笑着摇摇头:“多好的机会啊,这样讨伐赵国,既立足于‘义’,北面又有燕国死扛之‘利’……若上天再给魏国一点运气,或许魏国的三晋统一大业就能往前走一大步了呢。啧!啧!若外臣是魏侯,是一定不会错失这个机会的。 “故而,外臣说,赵国若与齐国共同侵燕,只会像那位南郭先生,吃不着肥羊,反惹了一身骚味儿,被邻人打骂,满身狼狈。受益的,只有齐。” 赵侯看着俞嬴,片刻道:“你接着说。” “况且齐国这外地客人又是什么好货色吗?一张空口,许下承诺,今日说的话,不用到明日,傍晚或许就反悔了。外臣其实有些纳罕,赵国上下竟然会将齐国的许诺当真……” 赵侯张一下嘴,想说什么,又闭上。 俞嬴笑道:“或许赵国也并没把齐国的许诺当真,只是有燕国这头羊在旁边,又有人提议,便有些忍不住这诱惑。俞嬴想起从前老师教导的,‘能拒绝不切实际的诱惑,才是大智慧。’说实话,俞嬴很难做到,但俞嬴做不到,不过惹些麻烦,最多身死也就罢了。但这样的大争之世,赵国若因这样的诱惑行差踏错……外臣不敢想。” 赵侯面色阴沉地看着她,没有说什么。 俞嬴接着说:“我们再说齐国这位外地客人。其实说齐国是外地客人不太合适,它更像是争井争地的邻闾之人。若三晋里面起了内讧,君以为,谁最高兴?” 赵侯淡淡地道:“燕国也是高兴的。” 俞嬴点头承认:“燕国也高兴,但最高兴的一定是齐国。燕国懦弱,不过是怕别人太过强大,来把自己吃了,但齐国是什么心思?君尚且在想三晋归赵,而以齐国之力,以齐侯为人,只怕齐侯已经在想问鼎天下了。” 赵侯勃然色变。 “外臣不说那些虚话,只问君一句:处于赵国胸腹之处的中山,是怎么复国的?” 赵侯盯着俞嬴:“你说是齐国人在捣鬼?” “也没有旁人了不是?当时魏国无瑕北顾,燕国韩国是不敢的,秦楚也太远了些,还能是谁呢?反正我不信是戎狄自己复得国。” 赵侯点头,片刻,正坐,对俞嬴行一个极正经的礼——正经到俞嬴都不以为能在这位国君身上看到的:“多谢贵使以这些道理教寡人。寡人因狂妄无知,险些酿成大错。” 俞嬴也正正经经地还礼,多谢赵侯愿意纳外臣之谏,称颂他是擅改过的明君。 赵侯笑一下。 看多了赵侯冷漠狂悖的神情,俞嬴险些让赵侯这温良一笑闪了腰。 俞嬴以为下面要说一说救燕的事了,却哪知赵侯道:“燕国弱小,恐怕无先生用武之处,先生何不就留在赵国呢?”
第17章 一下子打疼 俞嬴看向赵侯。 “怎么?先生莫不是觉得寡人不及燕侯,不值得先生相助?”赵侯皱着眉,认真地问。 俞嬴立刻否认,亦一脸认真:“君胸有大略,杀伐决断,乃当世明主,何有不及旁人之说?” “然寡人看先生很是犹豫。” 俞嬴推心置腹地与赵侯道:“俞嬴受燕侯托付,来赵、魏、韩三国求援,自当忠人之事。岂有援兵未曾求到,却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的道理?那样,俞嬴日后怕是没法在列国混了。” 听俞嬴说赵国是“好去处”,又听她说“没法在列国混了”,赵侯神情缓和下来,低声似自语又似对俞嬴道:“我说,怎么也不至于比不上燕侯那畏畏缩缩的老叟。” 俞嬴笑起来:“那是自然!胆略心智这些不说,单是君之气宇便是列国君主中一等一的。俞嬴或许傻,但是不瞎。” 赵侯大约是今生头一回被一位年轻女子称赞“气宇”这种东西,竟一时语塞,随后大笑起来:“从先生一进来,寡人就知道,先生一定跟寡人投脾气!” 俞嬴极自然地道:“俞嬴又更早些。从来了赵国,从旁人处听得君之作为,俞嬴便私下在心里将君当作未曾得见的知己了。” 赵侯拊掌大笑,俞嬴也眯着眼睛笑起来。 笑罢,赵侯道:“先生先前说得有理,顾虑得也有理。齐国狼子野心,不能任其侵燕。赵不日将派军助燕抗齐。寡人也不逼先生,待先生完结此事,再来赵国亦可。赵不是燕国齐国那等守着迂腐旧礼的,寡人将太子太傅之位留与先生。” 赵侯脸上带出些亲近又得意的坏笑,仿若俞嬴真的是他的至交好友:“届时,寡人还有一样薄礼送与先生,先生一定喜欢。” 俞嬴也仿若真把赵侯当好友,不客气地道:“善!” 赵侯又笑起来。 “君送与俞嬴的礼物,他日俞嬴再拆看,今日俞嬴倒是有一样薄礼送与君。” “哦?” 俞嬴说起正事:“俞嬴命人杀了齐国使者于斯,君岂可不怒?不若一会儿让人将俞嬴打出去——” “先生的意思是,诈与齐军相合伐燕?”赵侯看她。 俞嬴以拳击掌:“俞嬴就说与君是知己,果然就是知己!” 赵侯再笑。 “届时,燕与赵夹击,侵燕之齐军必败。君可趁机伐齐。燕不是齐人那等虚头八脑又斤斤计较的,燕只帮助赵伐齐,不要齐国的半个城池,攻下来的都是赵国的,以谢君恩。 “俞嬴再快马去魏国韩国,游说魏韩在南边伐齐。经此一役,齐必元气大伤,问鼎天下之心怎么也得再憋上几年了。” “大善!”赵侯再次拊掌。 赵侯看看俞嬴,笑道:“只是要辛苦先生狼狈出逃了……” “无妨,于逃窜这种事,俞嬴都习惯了。” 两人再次大笑。 众内侍都低着头,有的对一个惊诧的眼神,实在是君上极少大笑,何况是对着同一个人大笑。 在叫人把俞嬴打出去前,赵侯对俞嬴笑道:“先生说话做事,真是有两分像一位故人,先生又自称俞嬴……” 俞嬴笑道:“俞嬴算是知道先姊故人满天下了。俞嬴是公子的族妹。” 赵侯点点头。 高已在诸侯馆内来回走着步子,根本坐不下。适才第一波守着宫门的人来回报说没有什么动静。亦冲先生会不会已经被当堂杖毙了,故而外面没有动静?也或许没有……这步棋还是太险了,那位先生也是太大胆了,赵侯那样喜怒无常的人……昨晚,亦冲先生就让自己收拾行装,说以备不测,难道…… 高已又走了两圈,来到门口,看第二波守在宫门处的人是不是来了。 忽然院门打开,几个侍从跟着头发披散、浑身狼狈的俞嬴快步走进来。 “快走!出城!”俞嬴道。 “啊?”高已大惊,但看情形便知道坏事了,也不多问,立刻招呼人将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放在车上,“使节车驾太显眼,我们坐平常的车走。” 俞嬴点头。 一行人驾车犬奔般离开诸侯馆,仓皇往邯郸东门而去。随后便有赵宫卫士来诸侯馆拿人,说燕国使节冲撞了赵君。馆内诸国使节不免互相递起眼色,各自回去自然也都有一番商议。 来到城外使节护卫队驻扎处,高已喘一口气:“咱们兵分两路,万一赵侯遣人来追,咱们不能让追兵一网子捞了。” 然后他便看俞嬴对自己笑了起来。 俞嬴整理衣服,正经对高已行礼道歉,并说了对赵侯献的计策。 高已一脸难以置信:“……先生说,赵国将攻齐?” 俞嬴点头。 高已停顿片刻,才大大松一口气,脸上现出笑容来:“哎呀,哎呀……”高已这样能言善辩的使节,竟然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实在是从惊到惊喜,这变得也太快了。 “既然赵国用兵,又有这样的奇计,想来齐患可解。咱们逃也逃得像些,这便启程,取道邢、柏人回燕国吧?”高已终于能说话了。 “大夫带着这个讯息回燕,俞嬴接着去魏国。” 高已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俞嬴想游说魏侯韩侯,在南边伐齐。面对燕赵魏韩四国双面夹攻,齐国一定难以抵挡。这一回把它打疼了,省得齐人年年来,把燕国当自家苑囿来逛。” 高已看着俞嬴,正色整衣,郑重对其行礼:“先生真国士也。” 俞嬴忙还礼。 两人对各带多少护卫有些分歧,高已让大部分护卫跟着俞嬴走——既然赵国追兵是假的,便没什么怕的了,赵又毗邻燕国,自己很快就能回到武阳。倒是俞嬴去安邑,山水迢迢…… “大夫的讯息才是此战能取胜的关键。若讯息未能及时传送过去,万一燕军与赵军起了冲突……即便只是配合不力,于战场上也是大事。”俞嬴正色说完这些,又有些无奈地笑了,“况且,俞嬴是逃窜,总要有点逃窜的样子。车马迤逦……也太假了。” 高已终于点点头。军情紧急,两人互道珍重,约定来日在武阳相见,便各自带人分路而行。 俞嬴带着犀和另外几十护卫并令翊当时硬塞她的十个骑兵,往南取道番吾、邺城而去。 此时的赵侯刚与相邦阳或、大将军白石臼商量停当攻齐的事。二人走后,赵侯让内侍去传柱国任瞳。 很快,任瞳入宫来。 进来,任瞳先请罪:“是臣之过,让燕国使臣从邯郸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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