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和令翊出来,俞嬴与令翊告辞。 令翊却叫住俞嬴:“先生从前是不是认得齐国相邦?” 俞嬴回过头来,笑道:“将军何出此言?田向虽这几年才做了相邦,但从前在齐国也是重臣,我一个四海飘零无家无国的孤女,哪里认得他?” 令翊看着她:“先生说的是假话——假话才需要这么多解释。” 俞嬴将手放在唇边,又放下,微笑道:“真的,不认得。” 令翊又道:“我还觉得那块青石坠子就是先生送的。” “将军真能猜……”大约想到了令翊刚才说的“假话才需要这么多解释”,俞嬴道,“不是。” 令翊略垂着眉眼,不说话。 俞嬴看他那样子,抿抿嘴:“将军想,以我的年岁,若是认得齐相,他那时候肯定已经很是位高权重了,我能送给一个大国权贵一块破石头?我是那么没轻没重的人吗?那应该是齐相年轻时候的故人送的。我那会儿吃饭可能还得用人喂呢。” 令翊让俞嬴的油嘴滑舌逗得翘起一点唇角儿,随即又抿了回去,绷起面皮。 看他神情不似刚才那样,俞嬴也松快下来,笑道:“你看咱们前几天给田岭送了那么些珍宝,虽说送得也算值吧,但咱们一共从燕国带了多少财货来?咱们不知道还要在齐国待几年,这种用财货买命买路子的事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不得想点生财的办法吗? “难道让人回燕国找君上找太子再去要?就算咱们不嫌丢面子,君上和太子看我们过得这样艰难,心里也会记挂公孙。我们为人臣的,不能为君分忧,反倒给他们添心事……对吧,那样不合适。还是我们自己赚一点更好。” 俞嬴一口一个“咱们”,令翊神色似乎更加松动了。 俞嬴也就更加自如了:“那青石坠子,齐相挂在腰间的,想来对他来说,是个稀罕物,对咱们又没用,能换得珍宝财货,不是很好吗?” 俞嬴老气横秋地叹一句:“将军年轻,又是世家子,不知道财货的好。民间常说,‘一个刀币,都能难倒英雄汉。’此话信焉!” 听她这么说,令翊道:“翊来之前,家里也给了些东西。因一直也没用到,不知道塞在哪个箱子里,等找到,也给先生送来,省得先生……”令翊没再接着说。 俞嬴想说放在你那里更好,蛋不能放在一个筐里,但又怕令翊吃心,只得答应着。 “那就不扰先生了,先生回去歇息吧。”令翊道。 俞嬴再次与令翊告辞,走回自己的院子。 令翊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她仍然是那副洒脱自在的样子。刚才俞嬴的话,令翊知道,给了田岭不少珍玩,她怕以后财货不继,这些是真的,其他大半怕都是假的,但她愿意跟自己解释…… 令翊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在哪里见过。 从前在武阳养伤的时候,跟世家子们鬼混。公子举这个人,箭射得好,人也聪慧有趣,就是太过风流。其妻,令翊等都是见过的,品貌极佳的一位贵妇。公子举在外面有了个红颜知己,不告诉其妻,只偷偷摸摸地往来。 有一回,令翊等世家子在公子举家的前院喝酒投壶,其妻突然来了,公子举赶忙出去。隔着屏风,令翊等便听得公子举这样“一者……再者……你想……咱们……”半哄半骗地对其妻解释外面红颜知己的事。后来其妻到底破涕为笑,只小声骂了一句“无赖”,也就算了。 令翊看着前面已经消失的背影,觉得自己忒亏,连句“无赖”都没骂她——不过,自己又有什么身份骂她呢? 俞嬴进了院门,便把那份洒脱自在收了起来。俞嬴知道,自己说,令翊也不信,但看见他那样,自己就忍不住想哄哄他。一个满腔真心实意的年轻人,遇见一个没心没肠的老鬼,老鬼虽然没心没肠,但却还残存了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良知…… 当晚,俞嬴就收到了令翊的体己财货,挺大一个匣子,里面套着一个大一点的匣子并若干小匣,大匣里面是放得满满的金玉之物,每个小匣中单放的东西更是价值千金。 看这有条有理很周全的样子,是经常打理这些的世家妇的手笔,那就是令翊的婶母安祁准备的了。 令氏与燕侯同宗,几百年的老世家,自然积存了许多财货,但一气带来这么多……令翊果然是令氏的宝贝疙瘩。关键这位宝贝疙瘩还没当回事……败家子! 第二日,田向的礼物也到了——一个一尺多长的匣子和一车足有二十坛醓醢。送礼的是其亲信门客王渔。 王渔将匣子递给质子府侍从,令翊也将装了那块青石坠子的匣子递给王渔,王渔珍之重之地接了。俞嬴请这位先生去厅堂宽坐,王渔笑着辞谢。双方行过礼,王渔登车而去。 在公孙启的厅堂内,俞嬴将那匣子打开来看。匣中分若干格子,每个格中放着一样珍玩,都是难得的东西,价值不好估算。 其中有一样,俞嬴看着眼熟。哦,当初齐侯贷给自己的,号称黄帝用过的一个玉璧。玉璧不很大,洁白无暇,摸起来油润润的,上面雕刻着瓜瓞——取福禄绵长、子孙昌盛的意思。 老叟拿来拉拢人心的,自然是好东西。当时老叟红着眼睛说:“明月儿,寡人这样,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你于归了。这个提前给你吧。这个黄帝玉璧是先母爱物。先母从她的祖母那里得来的。先母一生平顺,只望你也能像她老人家那样一生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 那些年老叟以各种名目给过不少珍奇之物,但托词其母之物的,就这一件。这个东西,样子很入俞嬴的眼,又不大,拿在手里玩的时候能帮着俞嬴静下心思来,所以时时拿着把玩。 那时候,自己已经和田向有许多龃龉了。不记得那一次是为了什么争吵——左右是那些阴谋阳谋的东西,本以为已经分崩,他却又来诸侯馆找自己,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他拿起案上的玉璧在手里摩挲着玩,突然笑了。 “笑什么?”俞嬴问他。 他凑近:“哎,明月儿,你什么时候嫁给我?我们生一堆孩子。” 他世家出身,饱读诗书,俞嬴还从未听到他说过“生孩子”这种粗俗话。 彼时俞嬴还年轻,脸皮嫩,先是愣一下,随即脸便红了。 他的脸凑得更近…… 此时的俞嬴在心里哂笑,年轻人就是爱犯糊涂,又眼瞎,比如那时候的自己和田向,明明不是一类人,瞎往一块凑什么?自然,还有如今的令翊也这般…… 看俞嬴单拿出那个玉璧来,令翊挑眉问:“这个东西有问题?” 俞嬴摇头,把玉璧放回去。 令翊问:“先生看,齐相的东西与我们燕国的比,如何?” 俞嬴没什么犹豫地道:“齐相之物精巧,燕物自然,我更偏爱拙朴自然的。” “左右以后是送人,齐人喜欢就好。”俞嬴对令翊和公孙启笑道。 公孙启点头,令翊没再问什么。 俞嬴去把这堆东西收起来,厅堂内只剩了令翊和公孙启。 公孙启看令翊:“将军这两日怪怪的……” 令翊瞥他一眼:“你看,我和齐相,谁更好?” 公孙启立刻懂了他的意思,圆瞪着眼睛:“自然是将军你好!” 令翊刚想点头,公孙启又道:“但老师也不是非得在你们俩中选一个吧?” 令翊没抬手摁他脑袋,自己出去练剑了。公孙启等着俞嬴回来给他接着讲李子。
第49章 最终的解释 田向那二十坛醓醢比他那一匣子珍宝要更受燕质子府诸人的喜欢。 质子府的庖厨们尝了这些醓醢以后,很有点诚惶诚恐——从前总觉得自己还怪不错的,如今才算知道什么是真讲究。这么多种口味,这咸鲜香甜糅合在一起的精妙,到底是有渔盐之利的山东大国,到底是有几百年繁华底蕴的临淄…… 启也喜欢,尤其喜欢庖人掺了一种虾醢做的羊肉羹,侍从们则多喜欢蘸着醓醢吃烤炙的东西。 俞嬴更喜欢用醓醢就粥吃,特别是其中一种鱼醢。令翊看她吃得香甜,也尝了那种醓酱,说不错也确实不错,跟武阳市井中那家酒舍的有些像。 上次带着俞嬴去吃的时候,俞嬴说那醓酱是野渡渔船上的味道。临走时,令翊问那酒舍主人这醓酱的事。俞嬴说得很准。酒舍主人说他兄弟都是易水上打鱼的,打上来的鱼虾,大的都卖掉或者晒干,实在小的就趁鲜砸烂做成这醓酱。水边人家都是这样,没什么新奇的。 令翊也觉得齐相送来的这些醓醢没什么特别新奇的。诸人发现,将军这两天很有点淡食的意思,不但不爱吃齐人的醓醢,就连质子府本有的醢酱都吃得少了…… 俞嬴喝粥的空儿,好气又好笑地瞥一眼那边的令翊,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无奈地笑了。 公孙启也在吃肉羹的时候分神看向令翊。公孙启觉得这位吃蒸羊肉却不蘸醓酱的令将军年纪最大也就是七岁,八岁是一定到不了的,因为自己八岁的时候就不用这种明晃晃装委屈的样子邀宠了。 公孙启又觉得此时的令将军很像家里那条大黑犬,看着高大威猛——也确实高大威猛,出去田猎,能扑倒一头雄鹿,但却是个撒娇精。 但凡父亲摸了一下旁人家的犬,你就看它那个委屈劲儿吧。蜷在墙角儿,对它平时爱吃的腿子肉,也只叼几口,看父亲走近,立刻不吃了,用后背对着父亲。父亲得跟它轻柔地说话,夸赞它,笑着顺它背上的毛,然后揉它的头,咯吱它的脖子,它才“勉为其难”地翻过身来,露出肚皮。父亲再一顿揉搓,它就欢实了,摇头摆尾,转圈,往父亲身上蹿。等父亲走了,它就跑去把那一盆腿子肉都吃掉。 公孙启觉得此时的令将军就是蜷在墙角儿的大黑犬,等着老师去给他顺毛呢。 而老师则低头吃粥,似乎没发现的样子。老师这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公孙启才不信她不知道呢,但她没去“揉”他…… 这些大人们……公孙启摇摇头,接着低头吃自己的肉羹。 又两日,齐相田向登门造访,受邀前来的还有当日国人堵在质子府门前闹事时在场的诸国使节——前两日宴请了燕质子一行,这回自然是解释夜袭之事,这位相邦按照礼仪规矩,将该做的,算是都做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7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