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相邦田向当着众人的面,履行当日承诺,揭出当日夜袭燕质子府的元凶是齐国大夫于射——是他挑拨田克,也是他的亲信死士试图杀田克以嫁祸,那挑拨国人来闹事的蓝袍人和假扮的游侠儿都是他的门客。 “知道了此事,敝国上卿是嫉恶如仇之人,当即便让人去擒拿他。那于射狡诈至极,竟逃脱了,还杀了上卿派去擒拿他的人——便是前两日城南之事。寡君是极看重齐燕邦交的,命向全权处理此事。向在城东一家邸舍中找到于射,已将射及其党羽尽皆剿灭。射之头颅盛放于匣中,诸位可验看。其尸身及诸党羽并那处邸舍,向已令人焚毁。” 田向正色行礼:“向忝居相邦之位,这种奸人得仕于齐,是向无识人之能;公孙、太子太傅及将军在临淄遇险,亦是向未能尽到保护之责。还请公孙、太子太傅及将军见谅。” 这话说得太大方、太谦和,这位相邦的神情也太真挚自然,俞嬴等若不是知道中间还有公子午和公子仪,知道自己花了多少财货激上卿田原动手,知道齐侯又是什么情况下下令诛杀于射的,得以为齐国君臣真是上下一体,公平厚道,又多重视齐燕邦交呢…… 公孙启毕竟还小,俞嬴是其老师,是燕质子府当之无愧的当家人,田向谦和地对俞嬴颔首为礼,等她说话。 俞嬴满脸感慨,摇头叹息:“齐诚乃上邦大国,当真公正仁厚。若是那等不入流的,这种涉及权贵之事,只会随意敷衍过去,哪会这般彻查?便是彻查,也没本事查得这么快;便是查得快,也不一定真能查出这样的真相;便是查出真相,也断然不会真的将涉事权贵法办,只会随意找个位卑者顶替……” 俞嬴也正色行礼:“这回算是见识了齐国君臣上下之德、之智、之能了,俞嬴敬佩之至。燕质子及上下人等对齐如此相待,铭感五内。” 俞嬴又对田向笑道:“特别是相邦,这些天为燕馆之事奔忙,俞嬴实在不知道如何感激才好。” 诸国使节大约算是临淄消息最灵通的一拨人了,也都是敲敲脑袋顶就脚底板响的精明灵透人,当日之事都看在眼里,后来虽俞嬴没与他们说燕人做了什么,但事情就摆在那里,推测也能推测出两三分来。 魏使魏溪、赵使柏辛等初听田向之言,都在心里感慨,这做派,这面皮,这把假话说得这么真的本事,要不人家是列国有名的相邦呢。及至俞嬴将不知算是讽刺还是恭维的话说得那么掏心窝子时,几位使者不由反省,在脸皮在口齿上,自己是不是不太称职?随即众人也便原谅了自己,这位燕使是凭一己之力,将三晋拉进来,扭转齐燕战局的人。罢了…… 田向看俞嬴一眼,微笑道:“太子太傅太过客气。都是为了两国邦交。” 田向又再次对列国使者表达歉意和感谢,表示齐国一定会尽力维护临淄的安定,保护诸位使节的安全。诸位使节也纷纷谈起山东六国的亲善和睦——毕竟,谁还不是从政的人了呢? 说完了正事,田向便告辞,诸使节也告辞,俞嬴等自然要留饭,如此再客气一回,田向和诸使节便告辞往外走,俞嬴等相送。 众人一边走,一边说些闲话。 魏溪与柏辛相约去看赛马,鲁国质子与韩国使者谷琦都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走在一起,正在说谷琦新得的一卷奇书。 田向也笑问俞嬴:“前次送来的醓醢,太子太傅可尝了?”又问公孙启和令翊。 俞嬴和公孙启都说很好,又都道谢。 令翊也笑道:“甚好。翊本不是爱醓醢之人,先生将其中有一种鱼醢推荐给翊,说有野渡渔船上的味道,便是宫廷中也难得。翊尝了,果然鲜美无比。只怕日后翊也爱上醓醢之味了。真是多谢相邦。” 田向看着令翊,笑道:“将军喜欢就好。那也是向最爱的味道。” 令翊也看着田向,微笑点头。 经过进门那棵大枣树的时候,田向多端详了一下。 魏溪已经与柏辛说完了看赛马的事,他是与魏侯那样威严的老叟都能玩笑一二的人,此时便笑道:“相邦看这树的样子……莫不是想这树上的枣子吃了?” “还真有些想了。”田向笑道。 这位齐国相邦也是偏严肃的人,魏溪想不到他会这样说,自己倒卡了一下,才笑道:“难道相邦吃过这棵树上的枣?” 田向微笑点头:“向与从前住在这里的公子俞嬴是故交,不止一次吃过用这棵树上的枣子做的枣泥甜羹。” 令翊嘴角的笑容没变,眼睛里的笑意却少了。 俞嬴不看令翊也不看田向,低头整了整自己裘衣的袖子,又低声嘱咐公孙启别踩上冰滑倒了。 魏溪神情诧异,看看田向,又看一眼俞嬴,笑道:“溪听说过那位公子,那是真正的俊杰。” 田向微笑点头。众人走出门去,都再次行礼道别,客人们便坐上车,各自走了。 田向坐在车里,自嘲一笑,不明白今日为什么发起少年狂来。那个叫令翊的年轻人在乎的是这个俞嬴,而自己在意的,是明月儿。是因为这个俞嬴神情语气和行事方式都太像她了吗? 那个将公子午和于射的事告诉公子仪的人,一定是她安排的,田原已经答应不再追究于射,却突然派人向他下手,恐怕也是这位俞嬴的手笔…… 明月儿便是这样,举重若轻,最擅长借力打力。她报复心也重,不喜欢吃亏。胆子又大,不惧怕行险招。早年的时候,性子张扬,后来虽收敛了,其实本性还那样儿,别的策士多是说话绵里藏针,她是绵上露一层针尖儿。每日笑眯眯的,其实脾气顶不好,每次吵架,都是自己去求她…… 想到从前的事,田向独自在车里笑了。随即他的笑容又淡下来,没有她在,这世间何其寂寞……
第50章 齐国求贤令 齐侯宫中 上卿田原是有备而来,板着脸,嘴上滔滔不绝地说着:“依靠宗族之力,是家训。当初先祖们决定要谋划大事的时候,都是感叹子弟太少,想着先要壮大宗族。这么多年,不管是为了取代吕氏,与高氏、国氏、晏氏、鲍氏等高门大氏争斗,还是在外面对三晋、对楚越燕鲁诸国攻伐征战,靠的都是我们自己人。那时候那么难,都过来了,如何这时候说要招引外人呢? “难道是嫌宗族子弟不够忠诚可靠吗?宗族子弟与国君同根同源,流着一样的血,要说可靠,没有比宗族子弟更可靠的了。当初简公宠臣监止与我田氏不睦,却宠信田氏小宗之子豹,说可灭大宗而以豹为田氏宗族之长。此诱惑不可谓不大,豹却告知先祖成子。先祖杀监止,如此田氏才得独揽齐国权柄。若豹是外人,哪能这样不念个人权势,一心为宗族着想? “还是说,嫌弃宗族子弟无能?这么多年,我田氏出了多少谋臣良将?如今的年轻子弟也都读书习武,稍加磨练,也都是可造之才。何必招引外人呢? “如今也不是从前宗族小、人不够用的时候。经过这么多年,子弟越来越多,但朝中、各都邑位子职事就那么多,不少近枝嫡派子弟尚且不能进身得用,此时倒招引外人来,岂不让自己人寒心?” 齐侯脾气急,有些不耐烦地皱皱眉:“说来说去,不就是怕外人来夺了宗室子弟的位子吗?” 田原冷着脸道:“这难道不该提防吗?晋国是如何让魏赵韩三家瓜分了的?不就是因为晋国无公族吗?如今三家分晋,便是当年晋献公尽灭公族、宠信异姓大夫埋下的祸根。” “吕氏倒是有宗族,如今在齐国当家的不也是我们田氏了吗?”齐侯也冷着脸道。 田原哽住,顿了一下,声音冷硬地道:“君上若如此说,只怕齐国离着祸事不远了。” 齐侯面色一变,起身:“叔父这是在要挟寡人吗?” 田原面色变得很难看。 相邦田向轻轻咳嗽一声:“议论国事,难免有分歧,君上和上卿莫要动怒。” 齐侯和田原都呼一口气,再次坐好。 田向缓声道:“我们田氏人再多,又有多少?天下人又有多少?宗族父母尽心,自己努力,也只能成为平常的可用之人,而真正的俊彦,有上天所赐的才智,非宗族父母个人可强求的,这样的俊彦或许每千人每万人中才能出一个。 “我们的子弟,每代人中有几个这样的俊彦?天下人中又有多少?岂能因为顾及宗族中那些平常的可用之人,而放弃天下俊彦?这些俊彦,若不得用于齐,则会用于魏、用于赵、韩、楚、越诸国。上卿想,这对我们齐国,将会有多么大的损害?” 齐侯连连点头。 田原神色有些松动,却依旧摇头道:“相邦所言,固然有些道理,但俊彦头顶上也没刻着字……我还是觉着贸贸然招些外人来,只听他们说一通话,便将朝中职事交予他们,太不谨慎了。外人可不像我们自己的子弟那样知根知底。况且,难道要因为这些新招纳的人,就将从前的旧臣黜了?” 见其叔父有所松动,齐侯神情也松弛下来:“这个,相邦已经有了主意,寡人以为甚好。对新来的贤者,可与他们大夫甚至卿的爵禄,却暂不与他们职事,许他们随时来见寡人,也许他们公开谈论国事。这样,我们既能用其才能,又不用变动如今诸臣之职事,既不怕旧臣怨愤,也不怕新人乍用惹了乱子。” 田原略皱眉,终究点了点头。 田向道:“向想着,专门建一个地方,这些贤者可在此设坛讲学,君上、诸臣、我们的宗族子弟,乃至国中向学之人都可以去听,届时临淄向学之风一定大盛。假以时日,我们便不止有这招纳来的贤者,我们还会有新长成的一群贤者。” 齐侯拊掌:“便如魏文侯时,贤者子夏之魏,讲学于西河,李悝、吴起等皆为其弟子。魏国能有今日之强,与这些人干系很大。” 听了李悝、吴起的名字,田原眉头又是一皱。他看一眼在兴头儿上的齐侯,又看一眼田向,没再说什么。 很快,齐国以齐侯的名义发布了求贤令,临淄的士人们奔走相告,估计这个讯息很快就会传到列国去了。 不几日,便是上巳,临淄城西渑水畔如往年一样热闹,士庶男女出西门,在水畔祓禊祈福,踏青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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