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齐国赵国在河间僵持。田向求了田和去那里参谋军务,田和应了。守河间的是如今已经故世的田显——一位田原亲信,极可能便是他让人混入河间守军射死自己的,当然那是后话。田显大小也算个名将,身边也自有参谋军务的人,何用一二“小儿”?田和答应田向,不过是让田氏子弟都去见见血,知道些兵戎事。 自己因之前曾在齐魏夺城时献过一二小计,自以为“大才”,也见田和,请求同往。田和笑着应了。 两人只带几个侍从,从临淄赶往河间。过角丘小城,再往西北,到河水边时,天色已经晚了,撑渡船的老叟不肯夜里过河,几个人只好在河水南边过夜。1 老叟虽不肯夜里撑船过河,却施舍了他们一顿热乎饭食,里面有鱼、有野菜、有粟米的鱼菜羹。说实话,味道并不见佳,但初春的夜晚,对行路之人来说,有碗热乎乎的羹吃,已经足够好了,更何况还有老叟自家做的醓醢调味。 那醓醢,鲜得很,齐侯宫中、权贵府中都没有那样的味道。 老叟屋舍狭小,有妻有女,不方便留他们在家过夜。他们便宿于泊在河水边的两艘带篷小渔船上。一条新一些干净一些,另一条破旧一些,俞嬴便宿那条新一些的船,田向和几名侍从便宿那条旧一些的船。 赶了一天的路,田向也不困,非跑到这条船上说他的对敌“大计”,从“大计”说到前阵子列国间几场征伐,又从征伐说到更早以前山东几国的恩怨,说设若那时候如何如何,如今已经如何如何了,直到把俞嬴说得脑袋乱晃,歪在舱里睡着了。 俞嬴迷糊间,听见他轻声笑道:“我今晚也要睡这条船,不去跟他们挤。” 俞嬴“嗯”一声,便睡着了。 如今俞嬴自然知道,他跑过来胡扯什么大计、什么征伐都是预谋,不过是想睡在这条船上——哪怕只是干躺着,什么也不做。其实俞嬴当时也不是不明白的…… 呵,少年心事…… 然而,如今的田向不再是少年时的田向,如今的俞嬴也不再是少年时的俞嬴了。 “先生,你还要给公孙挑新鞠球吗?”车外,鹰问。 “好。”俞嬴从那些前世今生乱糟糟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答道。 不几日就是齐宫岁末大宴。 看着又穿上大礼服的公孙启,俞嬴有些欣慰,他比去年刚来的时候长高了不少,看着也结实了,说话做事越发像个少年,而不像个孩童。对出席齐宫宴会这种事,公孙启如今坦然得很,古板小君子模样也装得越发得心应手。 燕使一行一块去赴齐宫岁末大宴。大宴与去年的没什么差别,只除了赞礼者。去年赞礼者是上卿田原,今年的赞礼者,如列国一样,是相邦田向。 田向为相邦四五年,终于站在了他作为相邦应该站的位置。 从那天去他府上看新到典籍后,俞嬴就再没见过他。他着冕服,远远看去,颇为庄严。把自己与他之间的那些乱七八糟抛开,只单单这样如看列国将相一样看着他,俞嬴突然好奇,不知道后人会怎么评价这位齐国相邦。 田原也来了,还是那样英武中透着傲慢的样子,只是似乎比先前老了一点,瘦了一点。 还有又傻长得又好看的公子仪,适才在宫门看见燕使一行人时,照旧瞪令翊,令翊对他粲然一笑,公子仪脸都黑了。 最让俞嬴感兴趣的是许久未见的公子午。被关在家中“读书”这么许久,公子午与去岁大宴上却几乎没什么不一样的,斯文淡然,似乎连消瘦都没有。 俞嬴慢慢看诸色人等,宴会已经到了相邦田向为齐侯上寿的一段,国君相邦一副君臣相得的样子……然而以齐侯强硬暴躁的性子,真的与田向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同样强硬的相邦“君臣相得”吗,尤其在上卿田原被迫退了一步以后? 齐宫岁末大宴便这样在俞嬴半走神中结束了。好巧不巧,燕使一行的车驾竟然又离着田向的不远。田向的侍从又走到俞嬴车前,这回倒是没说“敝主想请尊使去家中一叙”,这回说的是“敝主问上大夫几时有空,好将那些新到典籍送到府上。” “明日未时以后吧。”俞嬴道。 侍从行礼回去禀告其主。 隔着车马人群,田向对俞嬴微笑点头,俞嬴淡然还礼,便各自登车而去。 第二日俞嬴和公孙启、令翊去赴了魏溪的岁末宴。大家都住在诸侯馆,来去方便,故而回到府里还很早。公孙启喝了酒,俞嬴打发他去睡一会儿,又嘱咐阍人,齐相邦府送典籍的人到了,直接让他们将书简送到自己院子,然后便和令翊分别,回去盥洗更衣。 换了家常衣裳,洗了手脸,喝着解酒蜜水,俞嬴一边修补一卷讲阴阳五行之术的竹简,一边等着田向派来送典籍的人。 阍人快步走来:“送典籍的人来了。” 俞嬴“嗯”一声,正要站起—— “是齐相亲自送来的。” 俞嬴抬头。 阍人小声道:“齐相没在门外等,先生之前也说让送来这里……齐相怕是快到院门了。” 俞嬴点头:“知道了。” 俞嬴出来迎田向,他确实已经到了院门外。 田向轻轻皱眉:“怎么不穿个厚裘袍就出来了?” 俞嬴恍若未闻,行礼道:“不知相邦驾临,未能远迎,还请见谅。相邦请。” 田向无奈地抿抿嘴:“上大夫别客气了。”当先走进俞嬴院门。 “请。”俞嬴将他让入厅堂。 田向站在厅堂里,看这间与从前也像、也不像的屋子。不像是屏风、几、案之类与从前都不一样了,有些卫风的绮丽,应该是从前住在这里的卫使的东西;像——是她随手乱放东西、特别是乱放书册的坏毛病始终如一,席子上,坐卧的小床上,窗牖边都放著书。 从前田向不止一次见她靠着凭几歪在席子上、歪在厅堂小床上看书。子守先生那样守礼的大儒,她自己出去行止也很合乎礼仪,谁能想到她在自己屋子里这样散漫。 自己曾经笑她。她道:“不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又不嫌弃。”自己当时笑着说。 她笑着“嘁”一声。
第73章 像两只公鹅 “相邦请坐。”俞嬴道。 田向与俞嬴对面坐下。 田向看一眼俞嬴书案上的典籍,笑道:“这件事真是辛苦上大夫了。”田向又叹气,“本来以为能给上大夫打个下手,勘校之余,还得聆听高论,谁想冗事繁杂……” 俞嬴淡淡地道:“相邦不必客气。盈勉强算个读书人,就如相邦从前说的,自然该为‘仁、义、道、法诸理长存’做点什么,况且这上大夫的俸禄也不能白领不是?” 田向笑。 俞嬴抬眼看他。他今天着便服,羔裘外是一件石青色裼衣,石青本是很稳重的颜色,他的这件裼衣上却不知道用什么鸟雀的青翠羽毛绣了暗纹,光波流转间闪出些不一样的亮色来。 田向为一国相邦,每日不是着玄端这样的礼服,便是些颜色深沉的袍服深衣,很少穿这样鲜亮花哨的衣服。其实他年轻的时候穿得也不鲜亮花哨,曾被俞嬴笑话“无趣”,说“可惜了那张脸”。 俞嬴垂下眼:“已经勘校修补过的典籍,相邦是这次带走,还是等所有典籍都校勘完,再一起搬运?” “这次带走吧,上大夫这里书简太多,怕是也不好存放。” 俞嬴点头,不再说什么。 田向也不说话,只含笑静静看着俞嬴。 一时竟然冷了场。 俞嬴道:“相邦政事繁忙,盈也要接着勘校这些书简,便不虚留相邦了。” 田向不理会她话里的逐客之意,笑道:“左右知道上大夫身份的只有向一人,向也听惯了上大夫自称俞嬴,便还是那般称呼吧。” “列国都道相邦是君子,想不到相邦竟会为人遮掩、文过饰非……俞嬴多谢相邦。”俞嬴道。 俞嬴显是说田向是个假君子。 田向哼笑:“上大夫真是以怨报德……” 《国语》中说:“以怨报德,不仁。” 一个说另一个不够君子,另一个回敬你才不够仁义,这样斗口,是两人少年时常有的事。这恍然如昨的场景,让俞嬴和田向同时怔了一下。 口角之后,又总是田向先去哄俞嬴的。 田向看着俞嬴,轻声道:“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向为他遮掩的,人总有偏心和私心,向不能免俗。” 俞嬴抬眼,两人目光相对,俞嬴又垂下眉目。 侍女进来,行礼,摆上浆饮糕饼。 看见这些,田向笑问:“上大夫院内枣树上的枣子,向从前尝过,好吃得紧,不知上大夫能否割爱见赠一匣?” “区区小物,何谈割爱,只是相邦说晚了,那些枣子已经吃完了。” “向可用别的来换。”田向笑道。 俞嬴看他。 “如上次送来府上的那些醓醢?或如上次送来府上的那些金玉之物?”田向笑问。 俞嬴的话硬而直:“枣子真的吃完了。相邦便是拿十个城池来换,也没有了。” 田向看着她笑道:“上大夫这么说,是知道向不会拿十个城池来换。” 俞嬴想了想,还真是……要是十个城池,莫说一匣枣子,枣树都能送给他。 俞嬴的冷脸便有些绷不住了,又在心里笑话自己和田向,一把年纪,两人还做小儿女态在这里逗闷子…… 俞嬴在心里叹口气,平和下来:“相邦既然不着急回府,便真的在这里校勘书简吧。” 田向也正经起来,微笑道:“好。” 两人刚坐到书案旁,令翊走了进来。 俞嬴等刚赴宴回来不久,便有研习兵家的几个士人来访令翊,谈天论地之余,请他过两日去参加一个兵家的岁末宴会。侍从来报说齐相来了,那几位士子方告辞。令翊将他们送走,便来了俞嬴这里。 俞嬴和田向都站起来,互相见礼,再次坐下。 令翊笑道:“这个时候了,相邦突然而至……翊未能远迎,还请相邦莫要责怪。” 田向微笑:“原是与上大夫说好了要一同勘校典籍,并聆听上大夫高论。恰好今日有空,向便过来了。将军莫要客气。” 令翊笑道:“哦?那翊也正好听听,长长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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