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在今日朝上所为,也是得了陛下的应允,便是那纸罪状书上的条文,也是由太子亲自指定的,不然阿归以为,我昨日进宫半日是为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六公主也在此事中受伤了的。” 天家的公主,再怎么不好,也注定高人一等。 皇帝自己可以呵责六公主调皮,就像时序也总觉得女儿胆小爱哭,但纵使女儿有再多不好,也容不得外人欺辱了去。 君臣既达成一致,一个做刀,一个下令,又有什么不好? 至少现在,时序还是那把被皇室握在掌心里的利刃。 时归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缘由,一时惊讶不已,但等她回过神后,仍是有些不放心:“陛下那边没事了,还有其他人呢……” “阿爹,你就坦诚些嘛,至少叫外人知道,那个田大人和岳大人都不无辜,你也不是不问缘由就害人的坏人,行吗?” “我就算将田岳之事广而告之,旁人凭何——”相信我呢? 对于自己在百官之中的名声,时序心知肚明。 他看着时序那双饱含期待的眸子,到底不忍打击她的天真,话说一半,无奈叹了一口气:“好好好,就按阿归说的做,这样总行了吧?” “你说你的小脑袋瓜整日都在想什么,连自己都顾不全,还敢操心别人,不如等你什么时候能周全自己了,再来对你爹我指指点点吧……” 便是答应了,也非出自时序真心。 他看着时归重新扬起笑容的脸蛋,忍不住多唠叨两句,好在时归想得再多再执拗,也是无法读到他内心所想的。 就如他之后会不会按答应的那般,将田岳之事公之于众。 说到底,时归说了那么多,时序很难表示认同。 这些年的经历叫他深刻明白,唯有权势,才是一个人立世的最大底气,而清白?谁在乎呢。 “我会好好长大,争取自强自立的……那阿爹,你可要记着答应我的哦,我会找其他人打听的!” “行行行,都记着呢……” 调查罪名并拿出证据,这可是司礼监的看家本事,多一次公之于众、警示朝臣,就当做哄小孩儿高兴罢。 时序漫不经心地想着,总算把时归哄回房里。 时近正午,时序却没能陪着时归用完午膳,只因司礼监来了急活儿,皇帝也正等着结果,因涉众颇多,必要时序坐镇才行。 他实在无法,只能歉意地望着时归。 时归有点失落,但也明白这属不可抗力之事,懂事地点了点头,故作轻松道:“没关系的,阿爹你去吧,我有四兄陪就好啦!” 可怜时四前不久在宫门前险酿大祸,自回来就一直避着时序,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无端又被时归提了一嘴。 时序眼睛一眯,显然也是记起宫门前的意外。 他无声搓了搓指尖,面上不动声色:“那好,阿归先跟时四待一会儿,等衙门那边忙完了,阿爹便立即赶回来。” “嗯嗯,阿爹一路小心哦。” 时序低低应了一声,换上下人递来的蟒袍,理正衣冠,旋身离去,出门时正撞见匆忙赶来的时四。 他脚步未停,唯空气中留下一句:“自去领罚。” 只瞬间,时四就绷紧了身子,毫不意外收到的这句话。 也亏得大人与时归没生什么嫌隙,不然他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时四努力将身体放松下来,抬脚进到屋里,等与时归碰面时,浑身已没了不自在,挥一挥手:“小阿归,午后可要一起去放风筝?” …… 时序这一去,又是三五天不见踪影。 好在有了上回的经验,时归也算适应了一些,虽还是难免想念阿爹,但日日有时四陪着,也不算太过孤单。 唯有一点不好的,那便是跟着时四,除了疯玩就是疯玩。 上能爬树下能摸鱼,实在无聊了还能摸着石子打鸟,随便一件小东西,到了他手里都能玩出花来,就是别想念书学习。 一说起学习来,时四表现得比时归还要抗拒。 时归本就意志不坚定,被他稍微劝上两句,登时没了刻苦奋进的心思,宁愿跟四兄在府外的石阶上数蚂蚁,也想不起去书房看一眼书。 而在她数蚂蚁时,碰巧听见过路行人提了一句,说有两个大官被判了斩首,一个贪污受贿,一个玩忽职守,手上都沾过人命,真是罪有应得。 “这两人藏了这么多年,又是哪位大人审出来的,可真不容易。” “这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据说那两人一直被关在司礼监,不会是司礼监的太监们审出来的吧?” “啊这,不能吧……算了算了,不管谁审出来的都好,若真是司礼监办的,他们找出这等大蛀虫,也算办了一桩好事。” “谁说不是呢……” “谁说不是呢嘻嘻。”等时四找来时,时归扭头就冲他来了这么一句,说得时四满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自这天之后,时归情绪明显又高涨了一截,做什么事都兴致高昂,看她玩得开心,时四也无心纠缠那些无足轻重的小细节了。 就这样玩到时序归来,两人并排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不敢说话。 时序如今看时四是哪哪不顺眼,连骂也懒得骂一句,挥一挥手,示意他赶紧走,省得在他跟前碍眼。 等时四退下了,他再看偷偷抬头的时归:“……” 算了,女儿这么可爱,当然也是骂不出来的。 时序招了招手:“这么久没见,阿归就不想跟我说什么吗?” 时归猛地抬起头来,心虚之色一扫而空,她飞扑过去,同时大声喊道:“阿爹我想死你啦!” “哎呦——”顺利将女儿抱进怀里,时序只觉数日来的疲惫尽数散去。 原先时归还说,要在返学前补一补功课,只因时序不在,这么稍微一拖延,假期的一半就拖过去了。 眼看着马上就要重回学堂,时归终于觉出两分紧促来。 时序本以为她上学第一天就碰见不高兴的事,还不知对学堂增添多少抵触,便是她提出不去了,时序也不觉意外。 却不想她根本没多说什么,既如此,时序也不会多嘴。 眼下时归自己愿意学习,时序更是乐见其成。 说起教人,他只在数年前教过妻子识字,如今换做女儿,倒是另一种新奇的体验。 因时归自己说过,在蒙学什么也听不懂,什么字也不认识,时序便以为她毫无基础,早早做好从头开始的准备。 哪知真进了书房,时归拿起启蒙书来,竟将头半页磕磕绊绊地读了下来,发音有些生涩,更似不熟练而造成的。 这让时序很是惊讶:“阿归不是说不识字吗?” 时归挠了挠头:“是不识字呀,就只有这几行认得,还是因为之前张夫子给我念过,我便给记了下来,剩下的就不知道了。” “只念过一遍?”时序更是惊讶了。 随后几日补习下来,时序总算摸索出其中缘由—— 原来时归不识字归不识字的,偏她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在她面前指着字念上一回,她就能同时记住字音和字形。 这一发现叫时序震惊不已,守在时归身边连呼:“我老时家莫不是出了个神童不成?” 他正待探一探“神童”的本事,万不想在接下来的写字上,时归又给了他当头一击。 望着宣纸上歪歪扭扭的比划,时序满目茫然:“这——” 时归也皱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明都记着这些字的模样了,可写出来的跟记住的总不一样。” 就像手不听大脑使唤一般,两者全无交集。 时序不信邪,先是把着她的手写了一回,又放任她自己练。 半日下来,除了丢在地上的废纸多了几张,凡出自时归手中的文字,少有一个完整的,到最后她的记忆都差点儿乱套,两眼泛花。 至此,时序不得不承认—— 他的女儿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这学习的天赋也只点在过目不忘上了,于识字背书尚有些帮助,到了动笔理解时,就全然没了作用。 这倒不是多坏的事,可问题就出在—— 蒙学一应考校,那都是要在卷面上书写,而非当场读背的啊! 一时间,连时序也想不出解决之法。 转眼间,十日劝返结束,时归抱上她的书袋,在阿爹和四位兄长的陪同下,准时抵达官学。 上回她在饭堂与人打架,本就被好多人看见,后面田岳两家相继问罪,其缘由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十日过去,这些议论不仅没平息,反随着时归的返回重掀波澜。 当然,他们也都记着上次打架的起因,如今可不敢在时归面前乱说,便是见她抱着书袋进入学堂,也只是默默行着注目礼。 等时归在她的座位上坐好,不及众人讨论,负责课前温书的侍讲们都走了进来。 伴着戒尺的敲响,每日的温书又要开始了。 与那些尚藏不住心事的孩子不同,侍讲们面上全无异色,其中两三人在时归旁边经过时都有驻足听她朗诵,见她诵读并无差错,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正当时归念得起劲时,上回说要帮她补习的张侍讲走了过来。 张侍讲听了一会儿,不禁道:“原来你上回说记不清了并非胡言,我听你今日诵读,虽有些磕绊,但不曾出错,倒比许多人强些。” 时归仰头听着他的夸赞,轻轻眨了下眼睛。 张侍讲又问:“那你上回不明白的文章,可有弄懂其中含义?” 时归斟酌道:“回夫子,我有学习一些,只有些明白了,有些还不大懂,且只学到了第三章,与班上的进度还有些差距。” 张侍讲微微颔首:“如此我便明白了。” “那等今日下学后,你再去夫子堂找我,我也好知晓你的理解程度,今日总不会再有事耽搁了吧?” 时归手心一紧,赶紧摇头:“不会不会,学生记下了。” 得了她的回答,张侍讲没有多留,只叫她继续诵读,最好念得滚瓜烂熟,最好能倒背如流了才好。 时归只知连连点头,未有半句不从。 好在张侍讲没再叫她练字,她才好将那乱糟糟、完全拿不出手的大字继续隐瞒下去。 温书结束,教习进到学堂里来。 时归在今日课上的状态与上回大差不差,哪怕今日换了一个新夫子,也并不妨碍她听得迷迷糊糊,勉强记住上半句,下半句又糊涂了。 不过这回的夫子宽松许多,也没有课后抽查的习惯,让她少了许多紧张感,听到一半实在听不懂,索性不再为难自己,转琢磨起回家后做些什么。 转眼到了晌午,去饭堂时,下班的学生都有伴一起,唯独时归孤零零一个人,她不善与人结交,却也没有主动与她交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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