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来,薛盛安奉命领军为他寻找“长生药”的线索,如今略有所得,回京覆命的这几日,仁乐帝每回召见他都称心快意的。 唯独今日,仁乐帝让薛盛安漏夜入宫,却又沉默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盛安的腿都快麻了,仁乐帝终于转过了身。 “孤近日听闻……” 薛盛安做出恭听的模样,仁乐帝却又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宫里似乎有些关于太子的流言?” 薛盛安抬起眼,微讶之后,立刻跪了下来。 “此事臣还在查证,证据确凿之前万万不敢上报,谁知竟、竟让下面的人说漏了嘴。是臣束下不严!请圣上恕罪!” 仁乐帝闻言沉下了脸。 又是许久的沉默,最后只道:“说。” “圣上可还记得蒙阳州的云襄村惨案?” 薛盛安抬起了头,却见仁乐帝只皱了皱眉。 看来是不记得了。 “二十年前,蒙阳州的云襄村曾遭山匪洗劫,极其惨烈。”薛盛安徐徐说道,“山匪劫财尤嫌不足,竟还屠杀了整个云襄村的老百姓,而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连一砖一瓦都不曾留下。” 说到这里,仁乐帝想起来了。 当年似乎是死了两百多个人,大梁王朝几十年都未曾出现过如此恶劣的惨案。 但他记得当时的蒙阳州刺史很快便带兵剿匪,山匪全部伏诛,至此蒙阳州再未受过山匪之患。 “臣前些日子搜寻长生药时,正好路过了云襄村。” “那里早已没有人住了,不过临近的乡县倒是人人都记得此事。臣在调查长生药的线索时,却听有村民说,当初云襄村被屠杀前一晚,曾失踪了几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后来有猎户夜里经过云襄村经常碰见那几个孕妇的魂魄,说什么孩子被剖出来送进了宫里。” “臣原本只当是无稽之谈,只是听那一带的村民说得有鼻子有眼,所以臣才留心查起来,想着若是谣传,定要严惩那些猎户。但若是……” 他抬头觑了眼仁乐帝。 “云襄村早就没了活口,查证线索并非易事,眼下唯可证实的便是那些个孕妇失踪之时,正好是皇后娘娘临产太子殿下的时候……” 剩下的话,薛盛安不敢再直言。 只见仁乐帝又背过了身。 烛光将他消瘦的身形映出了极长的影子,落在薛盛安面前,仿佛巨石压顶,让人喘不过气。 许久。 他的声音重重落到了薛盛安头顶。 “继续查。” - 流言蜚语向来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连源头在哪里都找不到。 放任自流?必然会酿成大祸。 以雷霆手段斩遏流言?恐怕会惊动更多人。 在这个有些闷热的春夜,皇后长发披散着,在窗前独坐到了黎明将至时。 直到一人站到了她的殿前。 宫女来报时,皇后睁开眼,隔窗看着外头的身影,无声地走向镜台。 尽管一夜未眠,她还是让宫女为她装扮得雍容大气,一丝不苟。 太子在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得以踏进正殿。 看见太子脸色的那一瞬,悬在皇后心中一整夜的念头,重重地砸了下来。 浑身依然紧绷着,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却因野心而沸腾了起来。 她已有了决断。 所以在太子开口之前,她便主动问道:“你可是听说了什么流言,所以来找母后?” 太子抬眼,凝重地看着皇后。 “母后也听说了?” 皇后坐了下来,镇定地点头。 思忖片刻,太子说:“儿臣虽知道这些是无稽之谈,但万事向来不会空穴来风,定要查出究竟是谁在背后作祟。” 皇后心想这是自然。 云襄村二百三十一人分明没了一个活口,那些山匪也全都灭了口,就连当年的知情人也陆陆续续消失在了人间。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是谁传出的这些消息? “是啊。”她喃喃道,“一定要揪出此人。” “不过当务之急,”太子说,“是要及时遏制流言,以免——” “流言如何遏制?” 皇后突然打断了太子的话,“嘴巴长在人身上,难不成不让人说话了?” 她侧目看向窗外,檐下已经掌起了灯。 “连你都听到了流言,你以为还未传进你父皇耳里吗?” 太子自然知道。 这才是他急着来找皇后的目的。 “父皇听到了流言,却并未召见母后?” “是啊。” 皇后说,“此时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便是让圣上对我们母子二人起疑。” 说到此处,她忽然扭头看向太子,目光变得精亮。 “你说母后该如何是好?没做过的事情,母后要如何自证清白?” 不知为何,太子总觉得皇后此时的眼神很诡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无需母后自证,儿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查?你怎么查?” 皇后说,“将宫中所有人挨个拷问,问出流言的源头?” 她托腮笑了起来,眼角已经可见明显的皱纹。 “此事既然是有意为之,背后之人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等你抓出始作俑者,恐怕你父皇已经在准备滴血验亲了。” 太子闻言,心中越发不解。 “母后到底什么意思?” 还听不明白吗? 皇后倏然站了起来。 她原本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皇后文氏,从来不甘心只握着一枚皇后宝玺。 那东西有什么用? 前朝皇后还有中宫笺奏之权,如今却只能钤印在后宫事务或册封礼用,与那些普通的后宅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她只能忍。 要忍到儿子得登大宝之时。 眼看着太子终于坐稳了储君之位,手握军权,又没有其他有力竞争的皇子,她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就等着他坐上那把龙椅了。 谁知竟在这时候出了这档子事。 若换作以前,皇后或许会方寸大乱。 倘若真的被查出什么铁证,她文氏九族都不够诛的。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眼下她儿子大权在握,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她容不了任何差错。 只临门一脚。 若有人阻拦,她踢开便是。 何况她本就急不可待了,眼下这流言倒是逼了她一把。 所以不管仁乐帝是否起疑,她都不想等了。 “疑心是这世上最难根除的事情,一旦你父皇心里存了丝毫芥蒂,你都不可能坐稳这储君之位了。” 她上前一步,站到了太子面前,“既然如此,何不趁着你父皇起疑之前坐上那把龙椅,才能真正地遏制流言。” 宫灯下,太子的眼里交织着震惊和难以置信。 “母后,您说什么?” “太子殿下,你听不明白吗?” 皇后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反正这皇位迟早都是你的,如今你父皇沉迷修道不问国事,你完全可以提前坐上龙椅重振朝纲,难不成真要等到大梁王朝烂透了再由你上去收拾烂摊子吗?” - 殿外的几个心腹死守大门,连一只苍蝇都靠近不了这间屋子。 一个多时辰后,太子终于走了出来。 本该到了天光大亮的时辰,但是今日似乎有雨,头顶上阴沉沉的。 没人知道皇后和太子谈了什么。 只见他踏出冥暗的宫殿时,周身气度仍如浑金璞玉一般,清冷却毅然。 倒是后一步追出来的皇后脸色铁青,眼里有几分愤恨。 龙生龙凤生凤,有些人就算拥有了至高的权力,骨子里还是一个贱民,注定成不了大事。 还好她早有预料,做足了准备。 于是皇后站在门槛之后,看着太子端方的背影,突然道:“太子是要回东宫找舒方吗?” 太子脚步一顿。 片刻后,才回头。 皇后脸上已经扬起了如往常一般的笑容,仿佛当真实在关切。 “听说舒方近日身子不适,本宫担心她,方才已经派人把她接过来了,她这会儿就在后殿休息呢。” 天边一道春雷乍动,回荡在皇城顶空。 一场大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 今年的上京似乎总是多雨,一下就是一整日。 加之亦泠决心要夹着尾巴做人,这两日便不曾出过门。 唯独昨日亦泠让人送些东西给沈舒方,却听闻她又病了,闭门不见客。 亦泠心里慢慢浮上了一层不安。 或许是因为春日本就是多愁善感的季节,连绵的阴雨更让人心情低落。 又或许是因为……这几日谢衡之似乎格外忙,总是在书房里待上很久。 利春和刀雨都时时刻刻守在外面。 里头还有哪些人,不言而喻。 这天夜里,亦泠坐在窗边,看著书房又亮起了灯,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心神不宁了。 薛盛安既然是奉命为圣上寻找长生药的线索,日日在这谢府能找到什么线索? 长生药又不可能埋在这书房里。 何况亦泠早就看出来了,谢衡之根本就不信这些东西。明面上哄哄圣上便罢了,私底下绝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枉费心力。 他们该不会是在谋划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 人定之时,书房的灯终于熄了。 谢衡之轻轻地推开了寝居的门。 亦泠就坐在窗边,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进来才恍然回神,又定定地看着他。 “还没休息吗?” 谢衡之问。 “这就休息了。” 亦泠起身时,又听谢衡之问道:“你新打的镯子?” 她低头,看见自己右手腕的镯子,“哦”了声。 “不是,是太子妃娘娘送我的。” 谢衡之便没再多看,只坐到了榻上,还拿起了一本闲书。 看他似乎很悠闲的模样,亦泠反问:“你还不休息吗?” “今日难得有空,看会儿书。” 他翻了翻书,懒洋洋地靠到了软枕上。 见状如此,亦泠松了口气。 走进床榻的罗帷中,静静地躺了下来。 看来是她多想了。 不知过了多久。 烛火轻晃,万籁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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