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一日,正是秋收之际,爹娘都下了地,谢衡之照常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着捉迷藏,躲进了家中酒窖。 他的玩伴真是不够聪明,偏偏又极好胜,在屋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肯放弃。 谢衡之便听着那些脚步声,无趣又得意地窝在酒窖里。 他爹平日里好酒,自己建了这么个酒窖,从不让孩子进来。 但这会儿四下无人…… 年幼的谢衡之好奇心一上来,想着只尝一口。 这一尝,就尝了个醉醺醺,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再睁眼,竟然是被热醒的。 眼下虽然是夏季,但酒窖向来阴凉,怎会热成这样? 他立刻踩上梯子,打算钻出去。 但窖口盖就像炭火一样灼烫,根本碰不了一下。 他只能站在梯子上,大喊着爹娘,却无人回应。 他又去拿起爹爹扔在地窖的锄头,试图顶开窖口盖。但上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根本顶不动。 谢衡之再年幼,也感觉到出了大事。 他已经隐隐有了喘不上气的趋势,再凝神细听,辨别出地面上火烧的声音,当即意识到——家里失火了! 那时的谢衡之还天真地以为爹娘已经逃了出去,只是不知他躲在地窖里。 若是在此坐等旁人相救,他必然挺不过去。 而劈开了窖口盖,迎接他的也不过是火海。 好在这是自家酒窖,为了酿酒藏酒,特意挖在了靠近水源的地方。 谢衡之当即拿起锄头,劈向了最薄的那一面墙。 虽不知墙后是什么,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当真在窒息之前,劈开了墙。 当源源不断的水涌了进来,他几乎已经打不着南北,只能靠着求生意志,朝着空气充足的方向不停地游。 等他得以靠岸,已经精疲力竭,双脚一沾地,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躺在地上,看着飘满黑灰的上空,眨了眨眼,立刻起身往家跑去。 然而在隔着半里路的地方,他就止步不前。 原来不是他的家里着了火。 整个云襄村,三十多户人家,两百多口人,他的爹娘,他的哥哥姐姐,他的亲戚,他的玩伴,以及那个外村来投奔亲戚的与他同龄的男孩,全在这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 这些印刻在谢衡之脑海里的回忆,被他三言两语说出来,仿佛只是平常不过的往事。 而此后二十年,他是如何被谢老夫人收养的,又是如何从江州书院开始抽丝剥茧,拔树寻根,一步步走进上京寻找最初的真相……只字未提,皇后都心知肚明。 当初贵妃贺氏先她一步诞下大皇子,大梁向来又有立嫡立长之争。 作为皇后,眼看着自己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等到大皇子三岁时,她终于怀上了第一胎,大夫却断言是个女儿。 而这时,贵妃又怀上了第二胎。 本就不易受孕的皇后怎能容忍自己的地位被旁人威胁到这个地步,帝位也只能属于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过是让人去偏远的地方给她找些和她同月生产的孕妇,以备不时之需,偏巧那云襄村竟有四个这样的孕妇。 等她开始临盆阵痛时,她的心腹立刻安排催产那四个孕妇。 不想这云襄村的四个女人倒是争气,竟有三个怀的都是儿子。 而皇后的确如大夫所言,生了一个女儿。 既如此,她只能从那三个男婴中挑选一个哭声最洪亮的,顺利把他推上了太子之位。 至于云襄村。 为了以绝后患,还是鸡犬不留最干净。 而且……一个山野村落的贱民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难道不该是他们的荣幸吗? 皇后双眼猩红,却笑着对谢衡之说:“你走到今天,若是为了那把龙椅,本宫还能赞你一句狼子野心。然而这一切,竟是为了给那些个贱民报仇,谢大人,你以为本宫会信吗?” “相信也罢,不信也罢。” 在皇后震动的目光中,谢衡之转身走到烛台旁,多点了一盏灯。 大殿内亮了些,他回过头,面容清晰可见。 “九泉之下若是相遇,还请娘娘给他们赔个不是,说些好话,免得黄泉路上被为难。” 皇后轻笑了一声。 盯着谢衡之,默了默,又笑了一声。 紧接着,发了疯似的大笑起来。 “那些贱民也配让本宫赔不是?” “本宫就算死了也是入皇陵,受天下供奉,享无上尊崇!” “而你们这等贱民死了也是最低贱的!生生世世都是贱民!” 在她的嘶喊声中,谢衡之端起酒杯,递到她面前。 “娘娘,请吧。” 走出碧霄殿后,他就站在殿外,看着天边残照,久久不动。 待身后大殿传来内侍宣告皇后薨的声音,才迈下了台阶。 血债血还,天经地义。 皇后如是,他也是。 - 不似皇宫的肃穆,今日的谢府,九里香遍开,花香四溢。 阴霾散去,下人们的步子都轻快了些。 谢衡之刚跨过了月洞门,刀雨便迎了上来,先问他身子如何,见他没有说什么,便汇报起了其他事情。 他一边听着,一边走向那间寝居。 九里香开了,檐下的梨花却开到了凋零。 风一吹,便簌簌落落缤纷而下,飘过谢衡之的肩头。 他跨进门,闻到一股熟悉的熏香,目光突然一亮。 抬起头,却见是一个婢女在点香。 谢衡之没有熏香的习惯。 自亦泠走后,这间屋子再也没有燃起过香炉。 所以见他回来了,她连忙道:“大人,是老夫人吩咐奴婢来点香,说屋子里药气太重了。” 谢衡之点点头,让她退下。 待门再次合上,谢衡之抬头环视这间空荡荡屋子。 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 这一刻,他闻着熟悉的香味,终于确定,她真的走了。 这座府邸,再也不会出现她的笑容。 - 此时的芜门关城外,天色早已黑如墨。 亦泠穿着一身质朴衣衫,坐在驿馆厢房里,不时地环顾四周。 已经离开上京这么久了,她日日都宿在不同的驿馆,却还是很恍惚。 她真的走了,真的离开谢衡之了。 这些日子好像极为漫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抵达目的地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 又好似白驹过隙,眨眼间,她已经离上京有千里之距。 直至今日,她晨间睁眼时,还感觉自己睡在林枫院里。 响起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将亦泠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起身开门,将亦昀迎了进来,关上门,才问:“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谢衡之苏醒那日,已经过了亦昀原定启程回赤丘的日子,再拖延下去,他也许会赶不上林将军所定的归期,将以逃兵论处。 可是他走不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让亦泠一人留在水深火热的上京。 谁知就是那一天,亦泠竟然主动找上了他,说要跟他一起离开上京。 于是亦昀当即收拾了行囊,带着亦泠连夜上路,赶往赤丘。 他既担心路上节外生枝,又害怕赶不上归期。 所以姐弟二人策马而行,日夜兼程了二十多日,终于在今日傍晚抵达了芜门关。 几里外,便是芜门关城门。 但他们却停住了脚步。 芜门关乃大梁交通要道,是人员和物资流通的关键节点,过往行人和货物盘查得格外严,不似他们之前所经的城池,靠着银钱打发或者绕小路便可通过。 他们不敢贸然前往,便先在城外驿馆落了脚,想着探清楚情况再决议。 谁知亦昀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我藏着看了许久,他们盘查得十分仔细。” 亦昀愁眉苦脸地说,“身份信息、路引,还有携带物品,此行目的,及货物的来源去向全都要核对,半个时辰都过不去几个人。” 又在外头的茶棚里跟人打听了,这芜门关的关都尉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给他天大的好处都别想蒙混过关。 而这芜门关又是通往他们目的地的唯一通道,别无他路。 亦昀坐了下来,揉着太阳穴。 “这芜门关恐怕是不好过,不如先停留几日想想办法。” “停留几日?” 亦泠说,“你的时间可经不起耽误的。” “是啊……可是姐姐你没有路引也没有文牒,不可能过得去的!” 在亦昀穷思极想之际,亦泠忽然道:“我有。” “我又不可能把你丢在这……什么?” 亦昀抬起头,“你有什么?” 亦泠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向斗柜。 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黑匣子。 亦昀:“这是什么?” 亦泠:“你先去给我取笔墨来。” 亦昀闻言,立刻去了。 拿着笔墨回来时,亦泠还端坐在桌前,看着那个小匣子,目光凝滞不动。 “姐姐?” 亦昀把笔墨放到她面前,“这到底是什么?” 亦泠突然回了神,但还是沉默片刻,才回答:“通关文牒。” “你怎么会有通关文牒?” 亦昀问,“谁给你的?” “不是我的。” 离开上京的那一日,她什么都没带走。 唯独在权衡之后,去谢衡之的书房取了这个匣子。 那时她还不确定自己去哪里,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阻碍。 这个通关文牒,是她当时唯一的思量。 但毕竟是谢衡之的东西。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她并没有随意拿出来。 “不是你的?” 亦昀说,“那上头不是你的名字,没有用的!” 又看了眼笔墨,惊诧道:“难道你想篡改信息?不可能,会被看出来的!” 亦泠摇了摇头。 她在书房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时,谢衡之只盖上了章。 “这是空白的,我现在填上信息,应当能用。” 只是这匣子上了锁,她当时走得急,来不及打开,只能将匣子一起带走。 “你先想办法把这个锁打开吧。” 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去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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