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透过轩窗缝隙,亦泠已经能看见以谢老夫人为首迎在大门外的谢府众人。 衣裳楚楚,翘首以盼。 他们知道谢衡之会径直入宫,这会儿回来的只有亦泠。 所以此刻整个谢府上下就是只为迎接她一人。 在今日之前,亦泠从未把谢府真正当作自己的家。 可是此刻,她看着一张张企盼的脸,忽然有了归家的情怯,紧张得收回了目光,在车厢里一遍又一遍地整衣敛容。 直到一道声音穿透整条街巷。 “回来了!回来了!夫人回来了!” 还是曹嬷嬷熟悉的大嗓门。 这嗓音穿透了时光,将亦泠拉回了多年前。 她忽然展颜一笑,不等马车停稳,就整个脑袋探出了轩窗,朝着她们挥手。 - 此时的太一宫,一片寂静。 圣上昨日便下旨,大军凯旋后,他要在太一宫正殿接见林大将军和谢衡之,并准备了盛宴,待覆命述职之后大肆款待。 但圣上自昨夜后就再未苏醒,一干人等在殿前等了一个多时辰,御医出来后,依然只是摇头。 长年驻守赤丘的林大将军不知圣上近况,其他人心里却都有数。 即便等到圣上醒了,以他如今的身子骨,恐怕也无法神志清晰地听完述职。 于是待谢衡之后一步走出圣上寝殿时,众人纷纷看向谢衡之,以眼神询问是否还要等下去。 谢衡之却将目光移向了五皇子。 站在一旁的五皇子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随即立刻说道:“请诸位大人随我前往偏殿吧。” 自仁乐二十五年的那场变故后,圣上膝下的成年子嗣只有五皇子一人。 众人皆知五皇子母家卑微,从小就不得圣上欢心,为人又不争不强,谨小慎微,从未有人料想过他会有继天立极的可能。 当初大皇子和太子相继逝世,待风波平息,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位一个毫不起眼的皇子,突然变成了这天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人人皆叹世事难料,这五皇子也当真是命好。 倒是圣上似乎迟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储位空悬的那两年多,他也从未表露出要新立储君的意思,对五皇子的重视也不比以往多出几分。 即便今年初,谢衡之早已远赴赤丘,圣上又卧病在床,也并未放权于五皇子。 直到三个月前,圣上实在沉痾难起,这才给了五皇子监国之位。 朝中向来上行下效,圣上不器重五皇子,其他朝臣也不敢表露出太明显的立场。 是以五皇子纵有监国之权,实则威望不足,在朝中举步维艰。 但方才谢衡之的那一句询问似乎拨动了风向。 众所周知,谢衡之的态度往往就代表着圣上的态度。 特别是众人随五皇子步入偏殿后,谢衡之面向五皇子,躬身行礼。 既是监国皇子,眼前的人便代表着圣上。 “臣等遵旨出征,今得胜归来,特向殿下覆命。” 林大将军见状,立刻向五皇子呈交了北犹军旗。 - 此番覆命,光是详细回述战况便已耗时许久。 而后还有战利品的交代,敌军重要人物的处置,以及各类军功的评定商议,都要等到明日再续。 众人离开太一宫时,林大将军还小声和谢衡之议论。 他长年驻守赤丘,从不曾与五皇子打过交道,没想到他看着像个愣头青,也不怎么说话,可是一张口,却都是些老成见到之言。 谢衡之笑了笑,低声说:“虎父无犬子。” 林大将军嘴上说是,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五皇子可比躺在床上只知道炼丹吃药那位强多了。 两人步下台阶,正要离开太一宫时,忽然听见五皇子在叫谢衡之。 林大将军回头看了一眼,拱手行礼后,独自离去。 “殿下还有吩咐?” 行礼后,谢衡之问。 五皇子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也该出宫回府了,正好与大人同路。” 谢衡之点点头,往后错开一步,与五皇子同行。 “此次北伐,辛苦大人和林将军了。” 五皇子说,“待父皇痊愈,定会论功嘉赏。” “分内之事,臣不敢居功,亦不敢素位而行。” 谢衡之慢声说道,“且这次北伐臣亦有不少疏忽大意之处,乃至负伤累累,至今依然少气无力。加之家中母亲年迈,妻子病弱,臣更想多陪陪她们。” 他望着悠长的皇宫甬道,又说:“前几年臣的母亲便在念叨,若有机会,想去江南水乡颐养精神。” 五皇子闻言沉默许久,却道:“听闻谢老夫人当初为了供大人读书才累坏了眼睛,这份舐犊之心,实在让人动容。” 谢衡之看着五皇子,没有接话。 片刻后,他又道:“而我却不知何时才能得到父皇欢心。” 本想说一句,您是圣上的亲儿子,怎会不得他欢心。 可是看见五皇子此刻清明的眼神,谢衡之却道:“如今得不得圣上欢心,已经不重要了。” 五皇子深吸一口气,没接一句场面话,反倒是面朝谢衡之,郑重道:“但朝堂上下一心,乃至民心,却尤为重要。” 他立于谢衡之面前,坦坦荡荡地在日光下说道:“还请大人相助。” - 亦泠自打回来后,只做了沐浴更衣一件事就一直在跟曹嬷嬷和锦葵他们说话。 聊起赤丘的风光和战事,亦泠能源源不断说上几个时辰。 仅仅一个午后,就消融了三年多的空白,她好像从未离开过。 暮色将至时,华灯初上,槐花香溢满屋,一阵阵欢声笑语从林枫园里飘了出来。 这林枫园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谢老夫人带着谢萱离开没一会儿,又听见月洞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没等曹嬷嬷和锦葵回过神,亦泠就先一步小跑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挽住谢衡之的手臂。 “你告诉她们,我是不是在赤丘做了军需铺子的二当家?把持着好大的生意?” 在曹嬷嬷和锦葵震惊的目光中,谢衡之问道:“谁不相信吗?” 说罢扫了一眼曹嬷嬷和锦葵。 “……” 这谁敢不相信。 亦泠昂了昂下巴,拉着谢衡之进屋,体贴地随口一问:“你在宫里用过晚膳了吧?” 谢衡之:“没有。” 于是亦泠转头看向曹嬷嬷。 “曹嬷嬷,去给大人准备些吃的吧……” 然后又朝着锦葵笑了笑,“你也去忙你的吧。” 两人应声说好。 分开之前,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她们今日哭过笑过,甚至觉得一切只是一枕南柯。 待明日梦醒,林枫园又变得冷冷清清。 直到看见这一幕,她们由衷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跋涉了月余,抵达上京后又马不停蹄进了宫,这会儿才算真正归家,谢衡之第一时间便去浴房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换了衣裳出来时,天色已经黑透,桌上也摆好了晚膳。 先前亦泠以为谢衡之要在宫中赴宴到深夜才回,已经和谢老夫人一起吃过了。 现在只是坐在一旁,陪着谢衡之吃饭。 他吃饭向来不慢,但吃相又很好看,其实亦泠以前也总是偷偷瞥他。 这会儿倒是不遮不掩地盯着他看。 许久,谢衡之终于忍不住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亦泠不知如何开口。 从赤丘启程的那一日她就在盼,如今已经回到了京城,他怎么还没动静呢? 于是她捧着脸,扭扭捏捏地问:“我们什么时候……那个呀?” 说完便直勾勾地看着谢衡之。 对视片刻后,谢衡之又看向了桌面的菜。 “先等我吃完。” 亦泠:“……?” 她回过神,伸腿踢了谢衡之一脚。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我是那个意思。” 谢衡之随即放下筷子,端起了漱口水。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口气都没歇过。 亦泠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打横抱起。 “你这个混蛋!”想挣扎又害怕摔下去,亦泠只能抱紧了他的脖子再蹬腿,“你说话不作数!” “怎么可能。” 谢衡之把她放到床上,俯下身来的同时将她的双手反剪在头顶。 可是他的声音却很温柔,“总要挑个良辰吉日,不能随便。” “噢……” 亦泠垂下眼睛,喃喃道,“可我觉得每天都是良辰吉日。” “不急。” 谢衡之松开手,低声说,“嫁衣还在苏州。” 苏州? 亦泠双眼亮了起来,最近也抿着难以抑制地笑。 谢衡之抚开她脸边发丝,便要倾身吻下来,胸口却被她一把抵住。 谢衡之睁眼,见她眸子雾濛濛的,脸颊也浮上了红晕。 “既然嫁衣都还没到,名不正言不顺的,你现在这么做不合适吧。” 谢衡之“啧”了声,再次将她双手扣到了枕侧。 “不合适也做了多回了,不差今晚。” - 亦泠从未去过苏州,不知离上京有多远。 她就这么等啊等,一直不曾听见苏州来的消息。 半个月后,亦泠想明白了。 或许绣娘还在磨针吧。 想想也是,以往她自个儿备嫁的时候,嫁衣至少也要缝制个半年,哪有那么快。 于是亦泠做好了登上一年半载的准备,也就不再念叨。 转眼到了大暑,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已是夏日的最后一个节气。 午后炎热难耐,亦泠屏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再次展开了沈舒方的来信。 他们离开凌港庄才不过两月,亦泠以为再收到沈舒方的消息起码得明年了。 没想到今日一早,谢衡之出去之前竟又塞给了亦泠一封信。 还是沈舒方亲笔写的,上头只有寥寥数语。 寄来此信,不过是为了告诉亦泠,她有喜了。 亦泠比自己要当娘了还激动,一上午都在想着要送些什么东西过去,又不方便与旁人商议。 到这会儿,她心里才大概有了数,也开始提笔写回信。 刚写了两个字,头顶忽然落下一道阴影。 “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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