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样一来, 对方也可能因为没让来客获得足够参与感,依旧无法减轻所得罪之人的不悦。 所以像伍识道那样一开始就选择不去招惹,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许白水以前总觉得此人不过孙相门下走狗, 如今才发现, 对方其实颇具生存智慧 她一面在心里扩充自己的职场小窍门,一面在感慨母亲当时的决定果然正确——昔日在不二斋当少掌柜的时候, 许白水对很多事情的体会就没这么深。 连跟在帮主身边不少时日的许客卿都微觉震动, 那么连充尉此刻的心情,大约可以用颠覆来形容。 白河帮的地盘不算小,江湖地位却始终平平无奇, 除了一些水匪盗贼外, 没法欺负任何人, 只是因为江南武林一向平静,各个分舵舵主的本事比上虽然不足,比下却是有余, 才能支撑到被朝轻岫吞并。 所以在连充尉的心中,天衣山庄是决不能得罪的存在。 不过今天她终于明白了, 能不能得罪余家,得看来得罪的人是谁。 换了旁人,只好被孙子欺负,然而朝轻岫过来,就能让祖母亲自低头赔礼,还能让另一个孙子他自己说砍就砍。 连充尉想,今日余家人会一切遵照帮主的意思行事,江湖道义只是一部分,更要紧的缘故是实在不想把朝轻岫的仇恨值拉到自己头上。 而且从余芳言出场到受伤的现在,余恒之的神色一直很平静,她看着身边两位在不同方面受到打击的后辈,面上瞧不出半点为此事不高兴的意思,神情竟还显得有些安宁,仿佛还觉得此事颇具教育意义。 单以心态论,余恒之倒不愧是能够在远离天衣山庄总部的川松建立起一个分舵的人,确实不可小觑。 许白水注视着余芳言,露出一个属于不二斋少掌柜的微笑:“方才余舵主是请余公子来说话的,如今余公子这样,又怎好继续与咱们谈事情呢?” 若说余高瞻的脸色是因为恐惧而苍白,余芳言就是因为失血而苍白,他摇一摇头,淡淡道:“我无妨。” 余恒之收回目光。 余高瞻此刻完全是一副被人狠揍了一顿的模样,神色之萎靡,更甚受伤之人。 余恒之已经不指望这个孙子能学堂兄的样子站起来给自己两刀,分担一下自拙帮的怒火,不过他要当真怕痛,或者担心自己下刀的角度不够准,也可以选择站起来跪在余芳言后面,稍稍展示一下胆量。再或者干脆泰然自若地坐着,把事情全推给兄长处理,那起码也能被说一句城府跟面皮的厚度都不算差。 然而余高瞻如今却是一副站也不敢,跪也不敢,坐也不敢的样子。 这样的素质,只好继续在家做一个闲人。 余恒之早就决定不打算重用余高瞻,所以心中对他多少有点歉疚的意思,所以在别的地方就额外宽纵这名孙子一些。至于比较看重的几个晚辈,余恒之则更想额外磨一磨那些孩子的性子。 她心中其实也隐约划过一个念头,考虑过家中晚辈会不会觉得自己处事不公,然而任何门派的弟子间都难免有龃龉,余家这些孩子在祖母面前还能保持面上的和睦,余恒之也就没有深思。 余恒之的确年纪大了,她没注意到,在自己看许白水的时候,原本还在出神的朝轻岫,其目光也迅速在自己身上扫过。 朝轻岫此刻想的已经不是系统,而是天衣山庄的布匹损坏事件:“在下多问一句,这些意外损坏的布匹原本存放在什么地方?” 损坏的是余家的东西,虽然价格高昂,却跟朝轻岫无关,然而她却觉得这件事存在一点古怪的地方,反正来都来了,不妨了解下情况。 虽不知自拙帮帮主为什么这样问,余芳言依旧老实回答:“所有珍贵料子都放在庄内的库房当中。” 朝轻岫忽然想到当日重明山长布防图失窃之事,虽说与布防图相比,天衣山庄的布料实在一点也不重要,她还是有些好奇。 镖货的责任分摊自然跟自拙帮有关,可既然确定了责任全在余家,那布匹到底为什么会沾上难以去除的污水,就完全是天衣山庄自己的事了,正常应该由余恒之自行处置,旁人若想干涉,总得有个理由。 朝轻岫沉吟数秒,露出一点微笑:“我准备过去库房那边看看。” ——最后,她选择跳过编理由的步骤,直奔重点。 余芳言先看一眼祖母的表情,没有瞧见反对意见,于是:“在下这就带路。” 朝轻岫的目光从余芳言的伤口上一扫而过,然后从袖中摸出了一瓶伤药,放在桌上:“天衣山庄中自然有好大夫,只是咱们到底是近邻,今日遇见公子受伤,在下不能不有所表示。” 瓶子里装的是朝轻岫自己配置的金疮药与化尸粉,按照九比一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她曾经试过,确定这种药粉的止血跟消炎功能都还不错,只是因为额外强化了化腐的效果,所以感受上会有些刺激。 余芳言心知,若是朝轻岫要害自己,直接就能提着剑来砍他,犯不着在伤药中动手脚,于是干脆接了过来,然后半转过身,将衣服稍稍撕开,露出伤口,接着十分干脆地将药粉倒在伤口处。 “……” 他闭上眼,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当着怀有敌意的苦主面砍自己两三刀是一回事,肯用对方提供的药物是另一回事。 许白水想,这人不担心药里有毒,说用就用,倒是叫人高看他一眼。 涂了帮主的伤药还能一声不吭,则叫人高看他第二眼。 连充尉是典型的江湖人性情,一旦义气相投,就能迅速成为好朋友,此刻见到这一幕,顿时觉得余芳言此人尚有可取之处。 尤其是旁边还有余高瞻做对比。 等人处理好后,朝轻岫走过去,随意扫了眼余芳言的伤处,她医术水平还行,能确定那些伤口不在骨头上。 白着脸的余芳言亦道:“只是一点皮外伤。” 朝轻岫摇头:“伤口贯穿两端,怎会是皮外伤。” 因为大家都不熟,她有些话就按下没说——倘若这都是皮外伤,那么余芳言得有一套多厚的皮…… 余芳言:“剩下的药……” 朝轻岫:“公子若不嫌弃,不妨留着。” 余芳言:“那就多谢。” 虽然朝轻岫没揍余高瞻,余高瞻自己也没揍自己,不过依照祖母的性格,事后多半会给他来一顿家法。 堂兄弟一场,余芳言打算把药留给弟弟用,大家一起改过自新。 朝轻岫客客气气道:“就算要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白水,充尉,咱们先等余公子裹完伤后再动手。” 要是换个人说这句话,余芳言还能觉得是对方忽然起了怜悯之心,然而此刻说话的人是朝轻岫,他就结合之前查三宝的死讯思考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在威胁,随即加快了自己的动作,裹伤的动作几乎快成了虚影。 余芳言能被祖母倚重,当然是因为做事机灵。而人一机灵,就很容易多想,比如余芳言现在,就十分担忧,万一他收拾伤口的动作太慢,对方怀疑天衣山庄是在借机重新布置现场,自己这边的霉就倒大了。而要是换其他人先带朝轻岫过去,又得担心对方怀疑他是躲在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搞事情。 虽说自家已经承担了不少罪过,然而他这会真没弄虚作假的意思,那么也最好别让旁人疑心。 一边的余恒之忽然道:“方才朝帮主说,这位姑娘的名字是叫白水?” 她觉得“白水”两字有些耳熟,许大掌柜的某个孩子就叫这个名字。 许白水在椅子上一欠身,没提客卿,只道:“我姓许,是朝帮主家的账房。” 就在许白水开口的同一时间,朝轻岫也开口:“白水是我的好朋友……” 一语未尽,双方默默对视一眼,都觉得彼此在面对外人时的默契值还有待提高。 余恒之点头:“原来姑娘是朝帮主的好朋友。” 她留神打量许白水,发现眼前这孩子的眼睛跟许大掌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余恒之掩住目中的讶异。 不二斋的少东家之一,如今就随在朝轻岫身边。 许大掌柜为人再精明不过,如今端木盟主年事已高,必然会继续投注武林中的潜力股,虽说她下的注肯定不止一股,至少可以证明,朝轻岫本人确实有着值得搅弄江湖风云的潜力。 ——龙潜于渊。 余恒之觉得,自拙帮的态度再强横一倍,旁人最好也是能忍则忍。 她不是没猜过朝轻岫跟自拙帮的真实势力或许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厉害,不过纵然这位少年帮主其实是外强中干,余恒之也不想去做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 只要不冒险,就不容易遭遇风险。 余芳言撕开汗巾,绑住伤口,他感觉血虽然已经止了,药粉带来的痛觉却更鲜明。此刻没时间养伤,余芳言咬着牙站起身,对祖母深施一礼:“孙儿已经收拾好了,这就带客人去咱们库房处看看。” 余恒之颔首。 余芳言又向朝轻岫三人欠一欠身,然后才上前为她们带路。 迈步的刹那,余芳言的面色就更白了一分。 虽然他刚刚动手时注意没刺到骨头跟大血管,此刻也涂了伤药,身上的伤口依旧一抽一抽地疼,尤其是在行走的时候,那种疼痛还会加剧,就像有人在不断用刀片刺他伤口一般。 余芳言来的时候,就吩咐分舵弟子暂停大部分行动,注意保持静默,免得让朝轻岫疑心加重,选择大开杀戒,所以即使有人注意到大公子脚步迟缓,这会子也没谁会有眼色地过来为余芳言送拐杖。 受伤状态的余芳言没法走得太快,却同样不敢走得太慢,他一直注意配合朝轻岫的行动速度,却发现了一点值得注意的事情。 朝轻岫走在队伍的最中间,也是余芳言的侧后方,全程保证自己的站位离谁都不远,来得及处理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突发事件。 而且朝轻岫的行动速度并不快,余芳言当然想走最短路线带朝轻岫到库房那边去,然而这位自拙帮帮主却会绕一下路,余芳言不时就得调整路线,假装自己确实就是这么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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