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五满心沉重地过去见礼:“朝帮主。” 寒芒轻轻一闪便从手中消失,朝轻岫转过身,她的目光如蜻蜓点水,在来人的面孔上一掠而过。 焦五觉得对方的视线恍若夜风,带着种看不见的凉意。 朝轻岫:“今日请焦五爷过来,其实只是为了一些小事。” 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很难让人联想起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豪客,此刻本该起到安抚的效果,然而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焦五感觉到了一种不安的气氛在凉亭内蔓延。他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保证一切如常。 焦五自己也不明白,对方再如何聪明,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为何能让他产生芒刺在背的感觉? 早在将焦五带来之前,许白水就打发周围侍卫离开,她自己则远远站着——这个距离,她能看到周围的情况,也能听到凉亭内的交谈声。 月上枝头。 凉亭内,朝轻岫唇角微翘,声音异常温和:“其实朝某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只是平白无故不好上门打搅,如今在此遇见焦五爷,就直言了。” 焦五嘴唇蠕动,勉强道:“朝帮主请说。” 对方的态度十分客气,没有流露出半丝敌意,但不知为何,焦五内心那种不妙的感受却越来越浓郁。 朝轻岫的语调并不郑重,仿佛此刻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下是想请问一声,贵帮的杜帮主是否已经身故数年?” “……” 焦五没有发出声音,在意识到朝轻岫都说了什么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猛然一缩,整个人像是忽然接触到了滚烫的炭火,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抗拒。 其实焦五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惯江湖风浪,然而他再怎么提防也决计不可能猜到,朝轻岫一个平日里远远接触不到白河帮核心的外人,会在此时此地毫无预兆地言中他内心要害。 焦五目光落在朝轻岫脸上,他几乎是凶狠地盯着面前的人,却没从对方的面孔上看出一丝多余的信息。 朝轻岫的眉目间自有一种从容平和的态度,仿佛在任何时候,她都是一副能跟人好商好量的友善模样。 当然焦五也清楚,当真是和气的人,不会突然把其他帮里的要紧人物约出来谈论机密事件,也不会如此突兀而笃定地说出方才那个问题。 焦五手背绷起道道青筋,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克制住直接动手的打算。 他不是不想用更加直接的方式遏制住消息的传播,可惜他没有信心。 焦五很明白,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而言,若是在真正动手前就失去了信心,就等于输掉了大半。 此刻他甚是悲观——自己单个被软禁在怀莼庄内,无人可以求助,然而对于朝轻岫来说,许少掌柜就在不远处,真要遇见什么突发事件,大可以与她同气连声,一道应付。 直接敌对的选项因为对方实力过强而被抹去,焦五只好选择更加委婉从心些的方式来解决眼下的问题,只是他心中太过震惊,一时间竟然陷入到彻底的沉默当中。 利益相关的焦五被朝轻岫一句话问到自闭,不远处利益不怎么相关的许白水,也先深呼吸了两下,才开始慢慢消化自己听到的消息。 许白水想,自家的两个大掌柜,再加上白河帮的杜老二,短短时间内,此地因为各种缘故死亡或者社会学死亡的知名人士就已经三位了。 奉乡城果然是风水宝地。 不过许白水很快想到杜老二其实不是今年亡故的,只是遇见朝轻岫后才被人知道已经死了,所以眼下这些接二连三的死讯可能跟地域无关,而是跟路过该地的某人有关…… 朝轻岫看一眼焦五紧绷的面色,立即明白方才的猜测没错,接着道:“杜帮主身故之事,焦五爷应当还未告知贵帮的其他堂主罢?” 焦五喉头动了动,几次张口欲言,末了哑声道:“不知朝帮主是听谁说的闲话?” 他此刻才出口否认,显然已经有些晚了。 朝轻岫笑:“是不是闲话,咱们只要请杜帮主出来见一见面就能知道。”又道,“要是有人上门拜会,焦五爷打算如何让杜帮主现身与人相见呢?” “……” 杜二死了不止一年,消息却始终没有传出去,作为知情人的焦五明显做了些手脚。然而这些用来欺瞒帮众的手脚,又如何敢放到朝轻岫的眼皮底下接受她的审视。 焦五想对朝轻岫说白河帮的帮务与他人无干,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没胆子说出口。 行走江湖多年,直觉救了焦五不止一命,此时他决定继续相信自己的直觉。 比起舞刀弄枪地争勇斗狠,有时言语说服更能起到奇效,面前的朝轻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能有现在的江湖地位,并非纯靠武力震慑。 而且哪怕只考虑武力震慑,早有准备的焦五也未必能占据上风,毕竟纵使隔壁城的小帮主初出茅庐武功未成,总舵中总有能放出来打架的下属跟供奉。 心念数转,焦五甚至苦中作乐地想,朝轻岫如今只是单独问他,而没有将消息传给沙三等人,态度几乎可以算是友善了。 此外还有许白水,对方明显已经跟朝轻岫连成一气,做好了发难的准备,自家双拳难敌四手,除了低头认栽,也是无法可想。 焦五静了许久,朝轻岫也耐心等着,过了足足盏茶功夫,他才哑声道:“六年前,杜帮主忽然身故。” 朝轻岫微微扬眉。 焦五赶紧解释:“我没害过杜帮主。” 朝轻岫声音轻柔:“莫非杜帮主是暴卒?” 她说话时的神态非常和气,不过焦五相信,要是真告诉她“是的,杜帮主就是莫名其妙的死了”,那自己离“寿终正寝”也就不远了。 焦五慢慢回忆:“我知道,那是老四动的手。” 朝轻岫目光闪动了一下。 她想,如果说下手的人是曾四,那确实有点可信度,不过其中还有一个无法解释的关节。 既然曾四下手杀害了杜帮主,那为何这位四堂主的表现又不像是知道老大被人顶替的模样? 朝轻岫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焦五,她打探过一些有关白河帮的消息,今日之前就在心中拟定了不少假设,也考虑过见面后该如何安排这位白河帮的五堂主。 若是对方配合,自然可以得到配合的待遇。 当然朝轻岫作为侦探,也必须考虑对方隐瞒甚至编造重要信息的可能。 朝轻岫正在心中思量之时,焦五接下来的话正好解答了她方才的疑问。 焦五:“四姐修炼的是火焰掌,我进去见帮主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喷出一口血,然后倒在榻上。”又道,“周围并无旁人,我立刻过去扶住帮主,看到他肩上留着火焰掌的掌印,就问了一句‘是不是四姐’,然后帮主点了下头,随后闭上了眼睛。” 朝轻岫微微点头——按照焦五的说法,曾四那边得到的信息就是她重伤了杜二,却没看到杜二死亡的那一幕。 焦五一边叙述,一边观察朝轻岫的神色。不知为何,在选择坦白的时候,他莫名觉得自己身上一阵轻松,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通过了某个相当重要的关卡……
第96章 按照江湖规矩, 焦五见到杜帮主身亡,必须想法子为老大报仇,然而他发现杜二当真没了气息后,却又有些犹豫。 杜二为人不如褚老大, 焦五心中并不很特别服气这位二哥, 很不愿意在人亡故后, 还为之出生入死。 焦五又想,自己的武功不如曾四, 在帮内的势力也不如曾四, 平时避着她还来不及, 如何好与人对着干? 再说那个时候沙三虽然已经带人离开了总舵,但偶尔还会有消息送过来,一旦杜老二身故之事被人知道, 自然就轮到排第三的人坐帮主。 而沙三与曾四又一向相交莫逆。 焦五越琢磨, 心中就越是一片冰凉,深觉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就算想搬倒曾四, 也得有足够的证据才是。此刻周围无人, 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没瞧见杜帮主临终的样子,就这么走出去, 曾四必然会反咬一口是他杀了帮主。 周围无人…… 焦五身躯一震, 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既然帮主死的时候身边没有别人,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讲,别人便没那么快知道帮主已死的事情。 而且杜老二自从脾气变坏之后, 就愈发不合群起来,经常会发布些乱七八糟的命令。便是焦五假借前者的名义, 让帮众们避开杜老二的居处一段时间,也不会引起怀疑。 他打定主意后,就捏造了一个“帮主需要独自静养”的谎话,隔绝了旁人与杜二的接触。 …… 焦五老老实实地将当年旧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其实当日之所以隐瞒帮主死讯,最先只是为了将我自己摘干净,却没想到瞒得如此成功,竟一直将消息隐藏到了今日。” 朝轻岫颔首。 怪不得她总觉得隔壁帮哪哪都存在问题,如果说焦五一开始的打算不是顶替杜老二的位置,也就无怪会留下各种破绽。 朝轻岫缓缓道:“所以焦五爷偶尔会演一演双簧,当众被责打叱骂一番,好让人觉得杜帮主依旧在世。” 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人知道,交待剩下的事情也就没那么困难,焦五点头:“朝帮主猜得不错。”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否是焦某哪里做得不对,引得旁人生疑?” 他能将事情瞒到今日,就证明上述做法还算有效。 朝轻岫道:“我去奉乡城时,曾听人说过杜帮主将焦五爷打得当场吐血,谈起此事之人据说还是焦五爷的亲近下属。”又点了一句,“通常来说,帮众不会到处宣扬老大丢脸的事迹,那人既然得意于自己曾在焦五爷手下办事,又怎会高高兴兴说起老大的丢脸事迹?” 行走江湖,为人下属,多少懂得一点看人眼色。朝轻岫去老赵渔家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对方又不是年轻人,早年混过江湖,还能全须全尾地退下来,再开朗健谈,难道还能把老上司被揍的事情当笑话讲给客人听? 朝轻岫当时曾产生过一个念头,就是焦五此刻已经是白河帮内实权二把手,等攒够老大苛待自己的事迹后就准备掀翻桌子上位,所以才大肆传播杜二对自己不好的消息,如此一来,今后两人纵使产生冲突,旁人也多能谅解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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