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 木门由外而开,缝隙越开越大,一个戴着及腰帷帽的女子,软步踏入屋中。 外头自有仆婢谨慎将门关合上,荡起的微风将雪白柔软的纱幔吹得荡漾,女子望见赵琅的瞬间,先是身形一顿,然后抬起嫩白如葱的纤长指尖摘下帏帽显露出真身,正是他心心念念了半旬有余的尤家大娘。 乌发如墨,眉眼昳丽,眼睫浓密如乌羽,身姿窈窕,气韵清贵。 或许不想再惹人注目生出什么波澜,她只穿了身清淡的水绿色衣裙,却依旧难掩靡丽艳绝的姿容,在淡雅水绿色的承托下,清丽脱俗到好似幽谷春雨,带着些能尽涤万物的能量,一扫书斋中泛黄书册的陈旧朽然。 她眼睫微颤,抬眼望来,眸底似有氤氲水雾,轻幽的嗓音中,透着浓重的委屈与感慨。 “……旁人避我如蛇如蝎, 唯公子,却还欲见我……”
第六十二章 “……旁人避我如蛇如蝎, 唯公子,却还欲见我……” 那张如玉的面庞上,还带着些劫后余生,历尽苦难的惶然。 流言如虎,她区区一个弱女子,这些时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好似消瘦了。 亦憔悴了许多。 赵琅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怜惜。 若是可以,他真真想立即阔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可自小受的纲常伦理不允许他这样做,此刻他亦没有立场这么做。 眼见她嘴唇嗡动,神色为难,似是有话要说……赵琅心中了然,眸底暖热将她深望入眼底,率先温声道, “窈窈不必解释。 我非蠢笨之人,岂会被那些绯言绯语所蒙蔽?自始至终,我都信你。” 得了他这一句,佳人一直紧绷着的神情,此刻才终于松弛了些许。 她眸光盈盈,眼底似有泪光闪烁,浑然一副铭感五内的感激之状。 “若人人都如公子般深明大义,那小女此身便分明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尤妲窈都未曾想过赵琅会再想见她,所以收到相邀口信时,委实感到意外非常。 她当初怀揣着雄心壮志,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靠近他,可却从未想过能够真的拿下他, 这种绝望与颓败,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而是在二人相处时,一点一滴生出来的。 赵琅比萧勐要聪明千万倍,且更擅长掩饰真实情绪,她只能耐心性子靠近他,滴水穿石般缓缓图谋。 或许因她瞧着过于真诚,并非像刻意曲意奉承,渐渐他也愿打开些心扉,可大多时候,也仅是面上淡淡,并没有那种男欢女爱的热切,所以她便也放低了期待。 原以为她乍然失约,又闹出来与冯家那些传闻,赵琅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想与她有何干系…… 可现在看来,却是未必。 虽说无论二人今后究竟会如何,至少现下赵琅相信她这份心,她确是真真感激。 又见赵琅翩翩将手掌往前一送,示意二人先坐下说话。 尤妲窈便暂且将手中帷帽置在一旁,隔着长条形的书桌,将裙摆收拢,坐在与他相对的矮椅上。 他是个有决断之人,此次特邀她前来,必是有有话要说,指不定就是要为二人这段暗伏交缠的关系,做个彻底的交代。 只是他并非莽撞的心急之人,先不疾不徐抬手执起茶壶倒茶,微弱淅沥的水声响起,他英俊的面庞,在氤氲腾腾的热气中变得模糊…… 那双指节分明的手,端起茶盏轻放在她身前。 尤妲窈不由心中生出些忐忑,由小花枝巷赶到坊室这一路,她确也觉得有些渴,于是端起盏子,先低头抿了一口。 她心里非常明白,时机已到。 是否能够成事,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所以依旧在他面前做出那副惯常柔弱的模样…… 心一横,道出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的话语。 “其实今日前来,我亦有些心里话,想说与公子听。 我原是微末蒲柳,三生有幸才能识得如公子这般高洁如谪仙的人物,旁人乃至至亲都待我弃之敝履,公子却从未对我的品性疑过半分,不仅待我优礼有加,还曾出谋划策欲查清真相还我清白……这诸多种种,我铭刻在心,此生此世都不敢忘却! 可公子或也知晓,我许是这辈子犯了天煞孤星,命运多舛,连番遭难,哪怕只呆坐家中也总有是非寻上门来,现如今风声愈紧,我一举一动都被别有用心之人盯着,他们便是想要由我身上再寻出些错漏来嘲弄取乐,我声名已然毁绝,自是破罐子破摔,如今不过是腆然存活于世,却不得不为公子考虑……若哪日当真有人以我做筏,去恶意中伤污秽公子,那我便真真是罪孽深重……” 她略顿了顿,抬眼朝对面温文俊逸的男子望去。 眸光中充满不舍与伤痛,语气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所以公子,你我二人自今日起… 便了去前缘,莫要再见了。” 那个常徘徊在梦中的女子,现正坐在眼前。 由窗橼缝隙吹入几缕清风,将她鬓角的碎发吹的纷乱,仅戴着银钗上的细碎流苏亦微微晃动,被阳光一照晃出些破碎的光耀。 她仪态极好,脊背挺直,很有些笔直韧竹风不可摧的风骨,可说这番话时,却眉间蹙蹙,垂下的眼睫微颤几下,只顾着用指尖摩挲着杯盏的边缘…… 甚至都不敢抬眼看他。 赵琅想过无数种见面后的情景。 或是她焦急解释,或是她惶惶抱怨,又或时她默默垂泪诉说委屈……只“莫要再见”的这种说法,绝不在他的意料当中。 若再功利些,这自是对他最有益处的做法。 可奈何,他已舍不得再撂开手。 赵琅眸底暗暗翻涌,又迅速平息。 他并未表态,只将眸光静落在她身上, “必是窈窈恼我没有担当,所以才会这样说。” 勾引未来表姐夫一事,实是子虚乌有。 窈窈虽确与人两情相悦,暗中往来,私相授受。 可遍京城的百姓做梦都想不到,那人并非那个扶不上墙的冯得才,而实则是名满澧朝,赞誉天下的赵琅。 但凡赵琅当时能有些担当,可以勇敢站出来承认此事,并顺势而为表明心意,那她遭受的磨难与非议,至少能卸去一半。 可赵琅到底迟疑了,他的青云路才刚开始,眼看着前方就是康庄大道,又岂会因为儿女私情,让贤名美誉彻底毁于一旦。 她独自站在狂风暴雨中,而他就这么袖手旁观着,并未伸出援手递上一把油纸伞。 对此,赵琅到底是心有歉疚。 可这尤家大娘好似浑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瞪圆了眼睛,对他的话感到非常意外。 “我岂会恼公子,公子并未受我波及,我只感到万分庆幸。 且其实公子就算澄清,将你我之事揭露人前,也或是在做无用功,对我的诋毁并不会少一分,反而还会将自己拖下水,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话虽如此,可尤妲窈心中如明镜般,赵琅确是在权衡利弊。 可人性就是如此,她对赵琅有所保留另有所图,总不能指望他能全然交付掏心掏肺。 “公子绝不能扭曲我的用意。若是可以,我何尝不想一直陪在公子身侧? 可你也瞧见了,这世上无论哪个男人,但凡与我扯上丝毫关系,都会遭人非议,公子或还不知,外头甚至开始编排起我与文昌表哥…我委实不想再拖累旁人…” 赵琅眼如沉了寒玉,嗓音雨润清冷。 “窈窈也知,我并未那般顾忌流言之人,否则你我二人又岂会走到今日? ……现已初夏,不久就要入秋,届时浮云山上枫叶如画,五彩斑斓,窈窈可愿与我相伴同赏?” 赵琅这人便是如此。 他鲜少将话说透,大多时候用文人墨客的腔调,拐弯抹角表达意愿,就像现在,分明是想要继续往来,还想见她,却要借着秋日里的枫叶抒发心意。 每当这种时候,尤妲窈都会甚为想念那个患病表哥直来直去的阴阳怪气。 虽说气人了些,但至少不必猜来猜去。 只是由这寥寥几句间,便可得知赵琅这是彻底咬了饵! 尤妲窈压抑住内心的欢心雀跃,薄唇微抿,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情,继续以退为进。 “再这样下去,总是不好。 公子风华正茂,想来家中正筹备着给你议亲,以公子品貌才学,无论想聘哪家名门闺秀都绝不在话下,可若传出你与个狐媚女子交往过密,议亲必定不畅……” 她定定神,语调轻浅,柔声细语道, “且眼见我那冤案已查出些眉目,父亲与舅母便已在给我相看人家了,待确凿证据到京城之日,或也就是我身披嫁衣之时。 说到底,公子与我原不相配,终究陌路,权当相交一场,各别两宽吧。” 忠毅侯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以他倾尽通府之力,也要势必要查出蛛丝马迹的决心来看,为尤妲窈平反洗冤,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提前操持,为她事先相看郎君,亦在情理之中。 可赵琅将此番话听下来,却格外被她最后一句刺伤。 虽说是他在危难时刻选择明哲保身,可若是对方率先舍弃,却又觉得委实难以接受。 所以这些时日来的温情缱绻又算什么呢?莫非她当真从未想过与自己有以后? 不甘,不舍齐齐涌上心头。 有些深压心中已久的话,再也藏不住,势如破竹般,顺着喉嗓脱口而出。 “是形同陌路,还是并肩同行,怎可皆由窈窈一人说了算?” 女郎显然未曾想到他会这般执着,听得这句,整个身形都被震得晃了晃,或也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深意,讶然的眸光中隐约带着些期待,终于朝他抬眼望来。 也曾疑心过她是刻意接近。 亦曾猜测过她是存心设局。 但那又何妨。 赵琅心甘情愿是自己沉寂其中,也不愿看着她今后在他人臂膀中含羞浅笑。 “你我之间已互生情意,绝非轻易可以断绝。 窈窈若是另嫁旁人,就不怕这世上多出一对怨偶? ……你今日回府之后,便奉告族亲长辈,让他们莫要再去相看别的门户,我赵琅不日便上门提亲。” 终于得了赵琅这句准话! 不枉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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