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妲窈神情一滞,眼底都是忧心忡忡,嘴中嗫嚅迟疑着, “这样隆重的日子……我出席会不会不太好? 舅母…我委实怕……” 可过了几息之后,她的眸光又逐渐恢复稳态,最后轻声应承了下来, “只是舅母既放心得过,我便不能推迟。” 毛韵娘将她细微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眸光暖亮,轻扬了扬眉, “哦? 怎得? 又不怕了?” “外头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只要不出门,不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就行……可若是参加舅父寿辰,我便担心在此等吉日,因己之身拖累整个忠毅侯府受人非议。 可我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尤妲窈咬了咬唇。 “莫非我日日龟缩在家中不出门,外头那些人就不嚼舌根了么?我若是当真这辈子都不见人,反而才是如了那些人的愿。 且我行得正坐得端,该心虚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冤污我的王顺良。他都有脸在京城中长袖歌舞,我凭何要躲?我偏要光明正大出来交际! 再者,那样好的日子里,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心中再看我不爽,理应也不会对我这个忠毅侯府的外甥女太过造次。” 眼见她想得明白,毛韵娘眼底也尽是欣慰,抬手轻抚着她的头顶, “我的儿,只要有这样的心气,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做不成之事? 若潇潇能学了你半分去,我这做母亲的便也可以彻底撂开手,从此不必操心了。” 尤妲窈被夸得面庞微红,直弯她的怀中钻, “……舅母先莫夸我,以往我可从未参加过此等酒宴雅集,论起来这还是头一遭。 那么大的场面…若是窈儿不慎出了什么岔子,舅母可不准怪我。” 这难得的女儿家娇俏模样,引得毛韵娘窝心发笑, “莫怕! 饶是捅出天大的篓子,自有舅父舅母替你兜着!”
第六十章 赴宴之事,就这么敲定好了。 念及舅母病情还未痊愈,说话又太费气力,所以尤妲窈只略呆了呆,便退了出来,她沿着雕花彩绘的长廊缓缓而行,正要走出内院的垂花门,迎面就望见表姐在仆妇们的簇拥下踏入园中,潇潇表姐以往是个极其明媚开朗的性子,饶是见了生人也自带几分自来熟的属性,也惯常爱穿些明媚颜色的衣装。 可自从经历退婚之事后,肉眼可见整个人消沉了些。 脸上的笑容浅浅的,虽不如初入京时那般无邪,可却添了几分矜静,再加上着了身浅湖蓝绿色的衣裙,显得整个人愈发沉稳。 自从那日斜香巷后,当家主母又乍然病倒,整个忠毅侯府俨然乱成了一锅粥。 外头的风雨自有楚文昌顶着,而楚潇潇作为家中退婚的当事人,且又是家中嫡女,便在内宅中顶起了片天。她首先应对的,便是在冯得才被革职后,冯家那群上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亲戚,其次又要理清退婚前二人绑定的各种人际利益关系,再者还要在母亲榻前伺疾……实在是忙得分身法术,姐妹二人便没有打过照面。 可尤妲窈虽人在家中,却也听说了冯母使出的那些烦扰放赖的手段,内宅妇人耍起狠来,都是直戳要害的暗伤,幸则从这段关系中解脱出来之后,表姐浑然变得有决断了许多,处理起事情来干净利落,连方才毛韵娘提起来,都说女儿已很有些将门虎女的风范。 现下好不容易碰上了,尤妲窈立即饮上前去,温声抚慰道, “……表姐,这两日你委实受累了。” 其实何止是累。 是心乏,是通身的精气神都几近熬干。 短短两日经历了怎样的兵荒马乱,楚潇潇甚至都提不起劲儿去想,都是以往识人不清合该受的,吃一堑长一智便是了,可只觉得真真对不起表妹,她也是事后才听阿红提起,那日在斜香巷,冯得才趁着表妹无人护卫,竟丧心病狂到想要将表妹掳入院内,欲将生米煮成熟饭?幸而他没有得逞,否则表妹岂不是受她拖累,毁了终身? 一想到表妹曾为了护她,而遭受过那样的冒犯,楚潇潇便觉得愈发惭愧, “我不碍的,冯家再如何胡搅蛮缠,也不过就是螳臂挡车。 我只后怕一桩事,便是那日不该负气出走,独留你一人应对那豺狼,累得你……” 尤妲窈显然知道表姐想说什么,只风轻云淡笑笑, “我亦无碍,那豺狼连片衣角都未曾触到,油皮都没有擦破分厘……左右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表姐切莫再放在心上,更无必要再让舅父舅母知晓,免得他们为我操心。” 说到底,为了摆脱掉这门婚事,姐妹二人的生活都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震荡,可只要最后的结局是好的,那便不算亏。 分明相识时间不长,可在屡遭劫难中,彼此都见到了对方身上烁烁的品性德行,真真算得上是同生死共患难,虽是表亲,情谊却更甚亲姐妹了。 不再回首过去的磨难,开始展望起美好的未来。 楚潇潇摆了摆手,道了句“不提那些糟心事”,然后将话头落在了五日后的寿宴上。 “得知父亲此次是整寿,皇上特意下了恩旨允他休假回京,三日后就能回来了,他老人家以往常年呆在军中苦寂一人,最是喜欢热闹,所以窈儿你那日务必要到场。 对了,小花枝巷那个养病的表哥呢?他来不来?” 虽说起初楚潇潇对那位表哥的身份,确起过些许疑心,可若他当真有鬼,那日趁她迷失林中,他那个黑面的贴身侍卫,就该趁着四下无人将她杀了,断不会带路引她回京,且眼见表妹在那宅子住了那么久,到底也从未出过任何岔子,所以楚潇潇也彻底压下了满腹腔的疑窦。 说到这个,尤妲窈面上露出些迷茫。 “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不会来吧…… 子润哥哥这几日又入谷养生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都是随他心意的,未必就会在五日后赶回来,且他这人性格孤僻,脾气古怪,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怼人,也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 楚潇潇倒也能够理解, “自小在药罐中泡大,为了活命四处奔波求医问药……其实也怪可怜的,性子作怪些便也随他去吧。 且他那副内里亏空的身子,其实不来反而也是好事,想也知道那日必会来许多半大的孩子,哭闹不止吵闹不休的,若是万一有个什么冲撞,诱出心疾致使他当场犯病,反而不好……” 尤妲窈点了点头,先是道了句“表姐说得有理”,紧而又问了句, “表哥回京这事儿,你同舅父舅母说了么?” “之前我对他身份起疑,原是想要禀告父亲,请他老人家核实一番,可后来出了这么许多事儿,便一时忙忘了,现在想来,他既拿得出族徽,又这般古道热肠出手相助,想来一定是自家骨肉,我也就不担心了。 你之前特意吩咐过我,若族亲得知他回京的消息,免不得要上门探病叨扰,那位表哥又不喜欢应酬交际……我就一直没有说。” “不说是对的。舅父舅母与他十余年未见,虽心底记挂着他的病情,可现在提起来至多惆怅唏嘘几句。 可若得知表哥回京将养,必会怜他体弱处处照拂,两厢见了难免伤怀,且他那心疾已病入膏肓,至多还有一年阳寿……与其让舅父舅母在他离世那日哭恸伤悲,还不如一开始不知情得好。” 至多只有一年阳寿? 那岂不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驾鹤西去? 楚潇潇虽只见过那表哥一次,话也未曾说过几句,提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到底受过人家侍卫迷林领路的恩惠,又觉得那张脸生得实在过分好看,只得扼腕叹息一番,“真真是天妒英才”,尤妲窈闻言也免不了神情一黯。 正要再道些闺中琐事…… 此时忠毅侯府的嬷嬷上前来,道寿宴将至,烦请楚潇潇移步去后厨再确认下菜色,尤妲窈眼见她庶务繁杂一时脱不开身,便也不好再叨扰,告别之后,扭身回往小花枝巷去了。 * 夜晚的山林在璀璨月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肃穆,夜风不仅将所有枝桠都吹得簌簌作响,也将苍鹰的啼叫与野兽的低吠远扬,在无尽的黑暗中,仿若有种神秘又恐怖的力量蛰伏已久,只待猎物入笼。 曲折狭小的山径尽头,传来吱呀作响的车咕噜声,两辆车架悠悠行驶而来,连同车夫与在旁御马护卫的小厮,约莫拢共只有六七个人,山路崎岖不平,碎石颇多,车前悬挂着的那块“冯”字木牌,随着车身而微微晃动。 车上坐着的,正是冯得才。 他虽才学平平,可之前因着与忠毅侯府的婚事,依旧很被族中耆老们看重,无论是钱财还是资源皆任他调遣,合族都盼着他青云直上之后,能扶植族亲兄弟,谁也未曾想得到,他竟昏头犯了错,被忠毅侯府嫡女退了婚,甚至连神武营的差事都丢了,还使出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彻底遭了忠毅侯府的厌弃。 树倒猢狲散。 以往冯得才得意时处事猖獗,现一蹶不振了,自是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冯家虽说家世不显,可族中不乏其他在朝中任职的子弟,若是受到此事波及,遭那护短的忠毅侯打压弹劾可如何是好?且若是他私放印子钱之事一旦被捅漏出来,只怕全族都要被连累,所以族中耆老经过商议,决定彻底与他撇清关系,甚至将此人名字都从族谱除名。 冯得才在处处碰壁,遭尽了冷眼嘲笑的情况下,明白这富贵繁华的京城是再也容不下他,心灰意冷之下,只得收拾细软独自个儿回老家。 罢罢罢,功名利禄这辈子是宵想不上了,可好在多年来敛收了不少财物,也足够他安度余生,乐享晚年了。 冯得才的身躯随着颠簸的车架微微摇晃,正百无聊赖自我安慰着……蓦然,随着车夫的“吁”声,车架顿停在了原地,他眉头一蹙,提手撩起垂落的车帷,蹙着眉头问了句“怎么了?” 车夫并未说话,只睁大了眼睛惶惶望着前方的暗处,流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冯得才亦察觉出了不对劲,侧起耳朵,只觉漆黑的古林深处有异样传来…… 先是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音。 然后那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刀剑摩擦激烈地碰撞着,在暗夜中甚至能看见四溅的火星,好似一场卷着风驰电掣而来的狂风暴雨,令人无法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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