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正在做花灯罩子,早就用材料炮制许久的竹条增加了韧性,严丝合缝地将框架拧出,再用丝帕上的布料将它缠起来。 薛闻想得好,但做出来完全和想象的二模二样。 她忍不住去拿唇脂,用工笔细细勾勒出一朵牡丹在上面。 薛闻很满意自己制的这盏灯,忍不住先找了一樽半残的蜡烛放了进去,火光映衬着牡丹层层叠叠的花瓣,花色妍丽,光影流转。 也就在这时候,蔡德上进来说:“老孙家简直就是疯了,拖着姑娘这么久没有下葬,要在今日给姑娘办……冥婚!” 薛闻被灯框上遗漏的毛刺猝不及防扎了一下,血从指尖渗出,她却来不及思考指尖上的疼痛,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年节在前,大家伙都没心思管这白事,也怕忌讳,更何况那孙娘子也算小辈。” “本来以为孙家不惊动周围人悄悄把这事给办了,没想到拖延这么久,现在说商量出一个好日子来,要给他们家姑娘和另外一家夭亡没有娶妻的郎君办喜酒,直接葬在一处。” ——“母亲既然已经嘱咐不愿打扰爹娘安宁,你又为何违背母亲意愿,将她坟茔安置在爹娘边上?” 薛闻好似被什么重重击溃,嗓音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喑哑,难以置信地问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父母?”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儿女? 一切一切,分明哪里都不一样,但又好似全部都一样。 “孙娘子在世的时候,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不仅要奉养她那个爱喝酒的爹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怎么如今去世,还要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她泪眼蒙眬,声音不知究竟是问着蔡德上还是想问上辈子的沈宁。 ——“在世之时,我为沈家奔波,撑起整个门楣,为何要将我唯一遗愿也篡改?” “阿闻,你啊。”蔡大娘叹了口气。 “别想得这般极端,或许孙家人只是不忍心女儿在泉下无依无靠,给她找个依靠。” 这个消息仿佛一张黑色的大网,将人笼罩在暗影里头,直直地压着人喘不过气——“她爹一醉酒就会打人,他们家之前不让她出嫁,省得她将赚的银钱分给夫家,怎么这时候来了心疼。” 薛闻的头发又黑又软,被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盘了起来,上头簪了朵小巧的梅花,露出她如同孩童一般执拗的眼睛。 蔡德上的视线落在桌上,花灯内的蜡烛燃烧着,过高的气将画在灯罩上的唇脂消融,犹如牡丹泣血。 她顿了顿,不知该要怎么和薛闻说。 “你都说了孙家姑娘跟你说过父母不让她成婚一事,若是父母这次真是为了她好呢?” “你要知道,天底下无不是父母,咱们外人不论怎么想都不对。” 这话蔡德上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她要是信这话,也不会给出生便是侯府小姐的薛闻留下她这条后路了。 但蔡德上年岁大了,如同薛闻当场营救阿昭一样,若蔡大娘自己处置,只会好好招待人家,等人走了后再通知官府。 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对或者不对,只是满不在乎而已。 她也没有想到,薛闻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竟然对生死之事比她一个迈进棺材里的老东西还要“计较”。 看着薛闻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出去弄清楚,蔡大娘嘴上烦躁,但心里好似被暖呼呼的蜜水给沁了一下。 她也是独身一人。 她也怕遇到这种事。 她不愿意薛闻招惹事端,但感动薛闻愿意仗义执言。 “你素来小心,我没什么可嘱咐你的。” 蔡大娘温热的手指替薛闻擦拭泪珠,道:“不论发生什么,别在外头哭。” “天冷,冻脸。” 这话像是某种预警,薛闻点点头提着裙子便跑了出去。 她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话本里单刀赴会的人物,去讨一个公道。 为谁讨都行。 - 孙家离得远。 薛闻带着家里雇的婶子一同坐着驴车过去的。 只一进院里,破旧房屋里面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散开了,只剩下零星几个。 她视线越过正在热火朝天的人们,看见了粉色的、橘红的、藏蓝色的各色纸扎,充满刺激性的色彩在她眼里窜上窜下,显得别样热闹。 薛闻的指甲不长,深深地陷在掌心也没觉得疼,算给自己鼓了个劲。 一进去,那孙夫人便逃也似的回避眼神,薛闻心下一沉。 留下的零零散散几个人里,都是来凑热闹的,小声说着:“你们看见没有,咬得不成样子了,但仵作说了,她不是被狼咬死的。” “是勒脖子上吊没的。” 又见薛闻年纪轻,故意说道:“你啊,托生在蔡大姐家里,真是比孙家大丫有福气,不然你做起生意,招揽起客来,可比孙家丫头受欢迎。” “不过这亲事寻得也好,都在地底下谁也不知道她底细。” 婶子原本就喜欢薛闻这个脾气好的少东家,经历了薛阮阮一事后护着薛闻更是跟护犊子似的。 薛闻还听不明白乡间话里意思,婶子就已经跟外头的炮仗一样炸了,气势汹汹扑上去:“你说的什么话?你在人家家里这么说,你在我姑娘面前这么说,不用蔡大姐在这里,我先撕了你的嘴。” 带着 婶子来便是这样的作用,但薛闻迟迟地才反应过来这几人话里的意思。 她原先没有和孙家娘子说几句话。 只记得这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比她大上几岁,话里话外却很局促,身上瘦得皮包骨,却有一把子力气。 孙娘子说她家老爹爱喝大酒,娘身子不好,还有还没懂事的三个弟弟妹妹。 她想到食肆里帮忙,就洗碗洗菜就行,外人看不见她不用怕丢脸。 她还说,羡慕薛闻有名字,她也想有个……除了大丫之外的名字。 薛闻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紧紧记着的上辈子记忆没有用,真相就在眼前,她却也成了一个袖手旁观的“恶人”。 婶子一个战三四个丝毫不落下风,这么大的动静躲在外头泡茶的孙夫人愣是没有露面,传言中脾气暴躁的孙老头一声都没吭声,没用薛闻加入几人就逃之夭夭。 一间四面透风难透光的房子,她坐在里头,思绪放空,什么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等过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响起,孙夫人推门进来赔着笑:“薛姑娘怎么来了,也不怕冲撞,你还能记着我们大丫,大丫也就知足了。” “我明明给了你们银钱,足够买地来安葬,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你年纪小,一个女孩若一辈子找不到一个依靠……”孙夫人别开眼。 “她很好,是你们投喂着亲情的欺骗,掺杂着蜜糖的外衣,让她含泪吞下,必须当你们一家的牲畜。” “究竟是要为她找个依靠,还是要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 ——沈宁,你究竟是要让我死得其所,还是因为我死在外头会“丢人”? 那张看不出年龄的粗糙面容,骤然汇聚了一大汪眼泪:“女儿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她就是不明白——若她想明白,不就不用这个下场了。” 薛闻想起刚才那些人嘴里说的脖子上的伤,翻涌的震惊让她一瞬失声,而后她唇瓣颤抖,直接问道:“你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哭?” “她不是误入山林被狼咬死的,她是走投无路吊颈自杀的!” “你个小丫头片子,仗着有几个闲钱就敢在我家里撒野——”薛闻还没有说完,从里间一直装死的孙老头冒出来,一身酒气,脸色整个都是通红一片,眼睛瞪的像是要从眼眶中坠落出来,凶恶的像传说中会吃小孩的鬼怪。 孙夫人一见他这样害怕得不行,立刻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试图阻止他如同打家里人一样打薛闻,哭喊着说:“她没那个意思的,你别动手啊。” 婶子一听就来劲,正要上去理论,薛闻一把拉住她护在身后。 看着一脚踹开人的孙老头气势汹汹跑到她面前要伸出那个蒲扇大的手掌,她拔出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横在面前。 因为醉酒失去理智的人瞬间有了脑子。 “这不是清楚什么人可以动手,什么人不可以吗?”薛闻心里有戾气,她知晓,所以她纵容着心底的戾气在这个时候笑了出来。 风吹起她鬓角散落的发丝,姿容凌厉,平和温柔的五官因为气势而变得清俊摄人,因为常年身在高处,如今更是怒气让她绽出了难以掩盖的凛冽。 就像……庙堂里的神明。 “我要告诉你们,给孙姑娘婚配这件事,我不同意。” “老子是她老子,你不同意有个屁用,你拿着把破刀吓唬谁?当老子是吓大的?”被薛闻戳破没什么本事只剩下暴躁的人瞬间来了精神。 “我从来不吓人。” “她在我这里签了卖身契,她活着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人。” “我给你们的银子花着舒服吗?你们若是再敢提起这件事,我就一并把你们告到官府——你们是她爹娘不假,但她签了我的卖身契,那就是我的财产。” “你个黄毛丫头——” “你客气一些,我不仅是黄毛丫头,还是你们债主,不然你们就把那一日拿走的银子还回来。” 薛闻脸色很难看,但笑得越发灿烂,往日只会映着盈盈水波的眼眸被凌厉的眼神装点,翻涌着铺天盖地的寒意。 她环视了一眼这一对完全不一样的夫妻。 丈夫整日酗酒,却人高马大,妻子柔弱不堪,却能干家里所有的家务活。 现在他们一个僵直地站着,想要服软又怕没面子,另一个的腰从始至终都是弯曲的。 夫妻对拜分明是一同拜下的,却只有女子再也没有直起身来。 薛闻想,这或许就是她意识到了和阿昭的亲近,却又不能再进一步的原因。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这种日子,她不想再过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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