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训抬手把人扶住,简直是福至心灵地开口,低着声哄着:“阿嫦你累不累?累的话换我吧。” 然后就被横了一眼。 周行训只觉得那眼神像是钩子似的,把他三魂七魄地扯了出来,满帐子里飘着,没个着落。 他总算了领会到,沉默有时候是默认的意思。 …… 周行训觉得那些人偶尔也会说句实话。 有些事,确实像是神仙一样。 博宜城外。 壕桥架设在城墙外围的壕沟之上,小楼一般的攻城云梯从上通过,缓缓地向着城墙逼近,燃着火的箭矢密密麻麻地向着云梯而来。只是梯顶以湿牛皮覆盖,木质结构上也都覆着一层厚厚的泥沙,一般的火箭很难引燃,这似乎只是徒劳。 火箭想要引燃云梯是很慢,但城头上却架设重型床弩。 数人合力转动着绞车,一米多长的巨箭射出,小楼般的云梯直接被从中贯穿,碎屑四溅,云梯内侥幸得存的士卒连忙循着掩护躲避。 箭雨木屑四散、尘土纷扬,终究还是有幸存的云梯推进到城墙之下,梯子折叠的上半部展开。城墙上的士卒以推杆拒之,但那锋利又巨大的勾牙仍旧寻到间隙,深深地陷入墙头之上,牢牢固在了上面。 守城的士卒脸色微变。 钩牙深陷于墙面、梯子在城墙之外,这云梯一旦架上来了,守在城墙上的人想要再推开几乎没有可能。 但到底还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 沸水滚油泼下、礌石滚木齐上,血肉模糊的人像是下饺子似的往城下滚,凄厉的哀号响彻城头。 哭嚎声、惨叫声,人坠落地上的闷响和箭矢上火焰炙烤皮肉的焦臭混杂……攻城的凄厉惨烈刚刚剖开一角。 攻城的一方惨烈,守城的一方也绝不好受。 孤城困守,光是心理压力都足够让人胆怯,可偏偏这帮人像是不怕死一样。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们还能视若无睹地继续往上。这真的还是人吗? 战场上片刻的迟疑就是生死,守城之人晃神间、固守的城头被夺,有雍军士卒攀上了城墙,那处守城的博宜士卒当即被斩。 守城最怕的就是被敌人先登,从据上而守变成了短兵相接,附近的几个博宜士卒顿时就慌了手脚。他们分明看见,在对方的眼里,他们好像都不是人,而是一个个论军功的人头。 被盯紧的士卒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而这片刻的光景,那明晃晃的刀刃已然逼到近前,他哆嗦地闭上了眼,但是下一瞬血溅了满身,他却身首俱在。 那士卒恍惚睁眼,正对上一双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血红双眼,还没来及惊吓,脸上就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血肉横飞,他被抽得偏过脸,又听一道怒斥:“下次再退,立斩无赦!!” 那士卒捂着松动的牙齿,却也立刻和着血沫应声,“是!将军!!” ——原来竟是马公纬亲自上城头督战。 主将亲临,城头的士气顿时大振,原本略有颓势的博宜城防御顿时又坚固起来。 但马公纬却脸上却没什么舒展之色。 他刚才看见了什么?!一个人!!就才一个人登上了城墙,就把他们吓成了了那个样子。 都是人、他怎么就领了这么一帮子怂货?! 可惜就算再气,再眼馋周行训手底下的精兵,他这会儿也没别的法子。守城的兵卒有限,他这会儿想斩个人立威都要思量一下。 而这些气愤和恼怒之下,藏着的其实是深深的忧虑。 周行训的来势如此汹汹,他真的能带人守到有人对长安动手吗? 身侧又陆续有士卒中箭倒下,城外的不远处是高高垒起的土堆,雍军的箭矢由此而下,密密麻麻地落向城头守军,还有架设得比城墙还高的望楼,观察着城头的情况。 如此多管齐下,刚刚振奋了一会儿的士气又渐渐有转向颓靡的趋势。 马公纬见状,不由怒喝一声,抬手劈砍落过来的流矢,把那动作渐有瑟缩之意的士卒狠狠踢到了一旁,亲自持刀守住了一架云梯勾牙之处。刚刚攀上来的雍军被他一刀斩之,鲜血喷洒在城头之上,也溅了他满头满脸,他神色狰狞地盯着前方,状如恶鬼。 那被踢开的士卒着实摔得不轻,眼前发黑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抬眼看见眼前的一幕,不由地露出惊恐之色,却不是畏惧于马公纬如今的神情,而是—— “将军!!!” 利箭携着劲风而来,连旁边的亲卫都不及反应,它就直直地贯穿了主将的咽喉。马公纬身着全套的甲胄,重量可观,却硬生生地被这力道掼得后退了数步。 他喉咙间发出一点怪异的嗬嗬声,疑惑地想要低头去看,却终究没来得及看到发生了什么。 他就这么睁着眼倒下去了。 主将骤然死亡,这片城头一下子陷入了混乱。 架设的云梯上有士卒趁机爬了上来,看到这场面只愣了一瞬,就瞬间反应过来,立刻扯着嗓子高呼,“贼首伏诛!束手归降、余者不论!!!” “伏——诛——!” “伏诛!” 一道道回音响彻城头,守城的士卒茫然失措,转瞬间就被更多的雍军攀上的城头。兵败之势不可避免,士气骤丧,也不知谁第一个扔下了兵刃,丁零当啷的响声连成了一片,城墙转瞬易主。 下一步,自然是开城门。 …… 曹和忠不知道周行训今天是发什么疯。 从他早上起来刮了三遍脸开始就不对劲:谁家打仗之前是把自己拾掇干净啊?!想死相好看点吗?!! 等开始攻城了更是不对,这家伙差点亲自带人往前冲锋。 他早些年是爱干这样的事,但是后来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不管主动还是被迫,他总算有了点坐镇中军的主将样儿,很少干出这种不管不顾的事了。 可今天就是差点没拉住。 这可是攻城!! 流矢滚油没长眼睛,周行训要是真的一不小心出了个万一,马公纬恐怕做梦都要笑醒。 最后是拉住了,但也没有完全拉住。 这家伙亲登望楼,挽弓射箭。 也就是博宜城内没发现这一点,要不然那床弩对着什么云梯啊?对着周行训在的望楼来一下子,他们这一仗也不用打了! 就算曹和忠的心底再怎么腹诽,他也得承认,当长箭贯穿了马公纬咽喉的那一刻,他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死去的父亲的话再度在耳边的响起:有的人、就是天生属于战场。 他永远可以以一人之力,左右整个战场的局势。 主将一死,博宜城的城头陷入了短暂的混乱,雍军趁势占据了城墙,接下来自然是开城门。 曹和忠松了口气,这场攻城战比预想中结束得要更早更快也更干脆利落些。 但是事实证明,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些。 几乎那一箭落下没多一会儿,周行训就已经像是确定了城楼上的情况,干脆利落地收了弓,人从望楼上蹿下去了。曹和忠其实没太反应过来周行训打算干什么,但是这么多年跟在周行训身边的经验,已经能让他很流畅地放弃思考,先跟上去再说:但凡晚了一步,就可能把人跟丢。 他率着那一众亲卫跟着周行训翻身上马,往城门方向奔去。 ——往、城、门!! 曹和忠确信一定以及肯定、周行训今天绝对在发疯! 城门刚开,城内的情况未定,这时候往里冲,万一被人堵到了瓮城里去,那可真是内外城门一关,完完全全地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了:九条命都不够他填的!! 曹和忠张嘴想要阻拦,但是灌了一嘴的风之后又死死地闭上。 不能喊。 他这会儿要是喊出一声“陛下”来,就算城头上的人本来没这个想法,也保不齐会临时生出这种念头。 这一口气差点岔住,他忙不迭地冲着旁边厉喝:“还不快跟上?!!” 紧接着就发现、因为想东想西落到骑兵队列最末的是他自己。 曹和忠:“……”淦! …… 周行训往前冲得太快,他纵马越过半开的城门,干脆利落地弃马攀上城楼的时候,城墙上的状况还处在兵荒马乱之中。 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的曹和忠眼睁睁的看着自家陛下干脆利落地斩下了马公纬的首级,鲜血溅了他满身,他却毫不在意地大笑着举高,“哈哈哈哈哈朕要拿给皇后看!!!” 曹和忠确信自己脑子嗡了一下。 斩将、先登、陷阵、夺旗。 这是军中的四大至高荣誉,能做到其中任何一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勇士。 曹和忠倒是不否认这一点。 但是他更肯定:周行训要是拎着这颗人头去见皇后殿下,他的下场绝不可能单单是睡亲兵营帐这么简单了。
第37章 帝后37 周行训短暂的发疯还是被人拦住了。 被人劝了几句后, 他总算头脑稍稍降温,没干出拎着颗人头去找皇后的炸裂操作。 周行训冷静了一下,却是开口:“是谁先登的城楼?” 一个身形偏瘦的青年应声从人群中走出来, 跪地行礼道:“末将耿存, 见过陛下。” 周行训摆了摆手,示意人起, 又问:“你登城后做了什么?” 他方才在望楼上看着,这城头上安定下来的速度可比预想中的快多了了。 耿存闻言立刻跪下, “陛下赎罪,末将以为陛下隆恩圣德、耀九州之地,如今博宜城内诸人只是被贼人胁迫,不得已才有悖逆之举。贼首既已伏诛,余者都是我大雍百姓, 以陛下圣德, 必定厚恩赦免……如此妄揣陛下心意, 末将罪该当死。” 这确实是最快的让城头人放弃抵抗的方法了。 但也很危险,耿存这行为,往大了说、可以叫假传军令了。 周行训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说, “脑子很活么?” 耿存叩首更低,“末将罪该万死。” “抬头, 敢做就敢担着。”周行训笑了声, “难不成朕还能在这儿斩了你不成?” 周行训说的是实话,这人确实脑子很活啊。 他还在城墙上就说出这么一番话了,就算是为了安定旁边这一帮刚刚战败的博宜守军的情绪,周行训也不可能定他什么罪。 耿存几乎立刻就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得透彻。 一点冰凉的寒意从心底泛起, 他咬了咬牙,还是强行抬起头来。 对上这人的眼神, 周行训立刻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就是喜欢这样的人!有脑子、还想往上爬! 他使劲拍了拍人的肩膀,大笑,“好!不愧是先登勇士!!朕的禁卫军中还缺人,你要来吗?” 耿存愣神了瞬间,反应很快地叩首谢恩,“臣谢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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