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上最后一层石阶,乔五一如往常,适时地捧着铜盆过来。 铜盆里是提前备好的温水。 水一连调换了四次,哗啦响了好一阵,直至干净得能照镜子,他才肯将搓红的手指从铜盆里拿出来。 湿漉漉的五指摊开,乔五适时地递上帕子。 他垂眸,脸上神情散漫,动作却无比细致地擦拭着手上的每一处。 “处理干净了?” 他问的是方才外面试图擅闯的人。 “唔”,乔五支支吾吾,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见乔五迟疑,他语调微冷:“让人逃了?” “倒……也没有。” 非但没有,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眼见祁昼明的眼神越发不善。 斟酌了下,乔五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来的人……是夫人。外头这天怪冷的,属下见夫人在殿门口等着,脸都叫风吹红了,所以……便自作主张将夫人带进来了。” 呵”,祁昼明冷眼凝着他,嗤笑一声,“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奖赏奖赏你?” 他眉头微拧,舌尖轻抵上后槽牙,眉眼阴郁,整个人莫名透出几分焦躁。 他这几日这么费劲儿地躲她,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怕一碰面他便再也狠不下心来。 可这倒好,眼巴巴地又把人给他领来了。 脑海中,小夫人哭得红红的跟兔子似的那双泪眼一闪而逝。 他轻啧一声,手中湿漉漉地帕子“啪”地一声砸在乔五胸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乔五长松了口气。 谁知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身侧忽又一暗。 大片阴影笼罩下来—— 祁昼明去而复返。 他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谁知方才还一脸不悦的男人,此刻却在他身侧站定,扯着衣袖凑到他面前,一脸认真地说:“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血腥味儿?会不会熏着她?” 小姑娘胆子小,来了这种地方,他再一身血气地出现在她面前,会吓着她。 乔五:…… 男人啊,就是善变。 尤其是娶了媳妇的男人。 瞧他们大人方才那副冷着脸,跟谁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似的模样,他还以为他不愿意见夫人呢。 * 乔五将容因带到一处僻静的房间便离开,说是去叫人。 容因打量了下,此处瞧着像是祁昼明处理公务的地方,屋内装潢极其简单,仅有一张红木长桌和一张宽大的圈椅,长桌上摆着厚厚的一沓卷宗。 引人注目的是,房内靠左安放的那架兰锜。 上面陈列着整整一排枪戟,枪尖银亮,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室内也闪烁着寒冷的金属光泽。 让人胆寒。 容因将食盒放在长桌上后,便规规矩矩地站在桌边等人来。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今日穿得并不算单薄,可在这里待上一会儿,便觉得凉飕飕的。 有些冷。 祁昼明来时,见到的便是小姑娘双臂环抱蹲在地上,窝成小小一团的模样。 她今日穿了身水绿色的襦裙,远远看上去像一株在他桌案边生根的小球柏,青葱可爱。 他唇角微勾,眼底带了一丝笑意。 但走近时他才发现,小姑娘纤细的双臂微微战栗,之所以团成这副模样,似乎只是单纯觉得冷。 他蹙了蹙眉,下意识想将人拽起来,拥进怀里。 可手才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头顶落下一片暗影,容因似有所觉地抬头,便见祁昼明蹙眉凝着她,似是不悦。 她连忙窘迫地站起身,纤细的手指不安地捏住裙角。 少女鸦青的睫毛垂落,白皙的脸颊上映出一圈淡淡的侧影。 容因心底有几分忐忑,更多的却是委屈。 他无缘无故冷落她,疏远她不说。 她来寻他,且还受了伤,他却半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反而用这样冷淡的眼神看她。 她知道她贸然来这里恐会惹他不快,但没见到他之前,心底终究抱着一丝幻想。 想他待她是不同的,或许会对她格外纵容。 可如今看来,是她自作多情。 她垂下头,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满面失落。 可下一秒,耳边却忽然传来他幽幽的低叹,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上她侧脸:“是谁欺负夫人了?” 话里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语气温柔得让她鼻尖一酸,眼眶胀涩。 若容因此刻抬头,便能发现,他凝向她的目光中满是疼惜。 小姑娘脸白嫩得跟块豆腐似的,那点殷红的血痕便格外明显,像有人在上头作画,点缀了一朵红梅。 艳色灼灼,烧得他心口都隐隐作痛。 那痛里有一点欲,还有很多很多情。 容因对此毫不知情。 她撇过头,语气硬邦邦地道:“没人欺负我,是我来之前自己走路不小心,被树枝剐蹭了。” “恼我了?”他眼底流露出无奈。 “你这几日为何不肯回府?”小姑娘终于肯抬起头看他。 她开门见山问:“你在躲我?为什么?” 果然,眼眶红红的,眼尾像晕开了一团淡色的胭脂。 可即便这样,也不肯落了下风,反而眸光灼灼地与他对视,神色间满是倔强。 他没有答话,只是柔声哄她:“别恼,小心气坏了身子。” 来之前祁昼明曾想过,要冷言冷语地将小夫人逼退回去。 可真等看见她神色黯然的站在他面前,他一句话狠话也说不出来。 斟酌片刻,他薄唇轻启,终于说出一句他自以为的重话。 “因因,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小姑娘却只是盯着他,并不开口。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祁昼明没再开口催促,容因也没有情绪激动地逼问。 良久,容因话里带了一丝哽咽,水光盈盈的眸子望向他,眼眶红红的,漂亮又脆弱。 她说:“祁昼明,你打算同我和离,是不是?” 他一怔。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击中。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心头涌上巨大的恐慌。 男人下意识否认:“没有。” 小姑娘自嘲一笑,眼底满是嘲弄。 “是,兴许现在没有,但你多厉害啊,你向来会未雨绸缪。那夜你问我,倘若来日你不在了,会不会另嫁他人,还拐弯抹角地告诉我,卫时安是良配。你敢说,就算你没做这样的决定,可你心里就半点没有这样的盘算吗?” “祁昼明,你告诉我,什么叫‘倘若你不在了’?你就这么不在意你这条性命吗?” “你又把我当成什么?” 少女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你即便豁出性命也要做成的事是什么,但你若一早便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你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她哭声哀切,仿佛伤心至极。 几乎将他一颗心都搅碎开来。 是啊,为何当初要招惹她呢。 倘若当初没有去崔家求娶,没有将她卷进这滩泥潭,她便可安然无虞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不必整日为他担惊受怕。 可是起初,他也不曾料想到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那日从宫中回来后,他一个人在这张长桌前坐了许久。 脑海中回荡的尽是从医官口中听来的那番话。 太子继位之前,曹家必须铲除,否则这些年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皇帝每况愈下的身体,迟迟没有进展的追查,每一桩事都如此不可控。 没能将一切了结之前,他不敢妄许她来日,又怎能将她拖进泥潭里去? 四下晦暗无风,桌上的烛台却明灭不定。 模糊的灯影将他半边侧脸隐没在阴暗中。 男人幽邃的眸光落在少女白净的面容之上。 他哑声说:“因因,有一件事,我必须去做。” “非做不可?”她声音发着颤。 他艰涩地点头:“是,非做不可。” “不能告诉我么?”她又问,朦胧地泪眼里隐隐藏着一丝希冀。 只要他肯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不管他要走的那条路是刀山火海还是荆棘铺地,她都愿意陪他一起趟过去。 只要他说。 祁昼明深深看她一眼。 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呢? 告诉她之后,只会让她惶惶不可终日,给她带来数不尽的危险。 他这样的人,背负着满身杀孽,阎王见了估计都要皱眉,即便哪天走在路上被不知姓名的过路人一刀砍死了都不算稀奇。 可他的小夫人这样好。 像深渊里刺破黑暗的一缕光,鲜活而明亮。 他这样卑劣的人,原本只想将这束光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自私地藏匿起来。 可如今他却清楚地意识到,她不过是误入其中。 她并不属于这里。 他该送她去更光亮的地方,她才能过得好。 至少,比在他身边要好。 他默然,没有开口。 容因便已读懂了答案。 一瞬间,她望向他的眸子里满是失望。 “祁昼明,你从来都如此。你做任何决定之前,都从没想过要问一问我的意愿。你自以为什么都瞒着我,把我从危险里择出来便是为我好,对么?” 少女眼中噙着泪,在一片晦暗里闪着灼灼的光。 “我今日告诉你,我从没这样想过。我想陪着你,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境地,我想做你身边的一棵树,让你疲累时也能借着我的肩膀靠一靠;我想你什么时候也能尊重一下我的意愿,让我自己来决定我做什么、要什么,你懂么?” 先前在破庙里,他说,日后都听她的。 那时,她之所以欣喜,不是因为获得了能够管束他的资格。 而是她以为,她终于不用再在他面前处处退让,不必再轻而易举地被他左右。 可如今,他却又问都不问,便擅自替她做了一个事关她命运的决定。 她话里带着哽咽,每一个字都含混却又无比清晰地传进他耳中。 掷地有声。 祁昼明一时间被她这番话砸蒙在原地,怔忡出神。 她说的这些,他从没想过。 他只是觉得,这样做对她好,便做了。 却从没问过一句,她要不要。 “好,既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良久,少女再次开口,几乎将牙根咬碎。 她透过眼前朦胧的水雾凝向他—— “我写好和离书,等哪日,你觉得‘时机到了’”,说到这四个字时,她顿了顿,嘴角掀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便回府寻我吧。” 说完,少女没有给他留出半点说话的机会,拎起裙摆,转身向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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