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目光,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 容因闻言,在他面前蹲下身来,笑盈盈地道:“不喜欢便不喜欢,人本就不可能叫每个人都喜欢。再者说,我们懿哥儿又不缺人喜欢,你数一数,单就咱们府里,你曾祖母、嬷嬷、青松还有我……喜欢你的人已有多少啦?” “那……”,他抿了抿唇,似是不好意思开口,欲言又止。 “怎么了?懿哥儿想说什么?”容因十分好脾气地问道。 “那你们会一直喜欢我吗?” 他小声问着,不敢抬头。 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裳下摆,耳尖一点点变红。 容因点头,没有半分犹豫地道 :“自然。” 他低垂的眉眼微弯,漆黑的瞳仁晶亮,唇边终于溢一点笑意。 悄声道:“我也是。” “什么?”容因没有听清。 “没什么,我说我知道了。” 匆匆丢下这一句,小奶团子拎起衣摆,转身逃也似的朝屋内跑去。 容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头失笑。 * 一整下午,那边都没传来动静。 容因索性又差人去问了一趟。 得到的答案是,夫人仍未醒。 容因眼神微冷,目露讥诮。 沉吟片刻,她转头看向小奶团子道:“走,懿哥儿,咱们去瞧瞧你外祖母。” 她算是瞧出来了。 江父就是那等嘴甜心苦的人。 面上一团和气,什么都说好,做出来的事却处处都叫人憋闷。 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对着他那张笑眯眯的脸又不好说什么。 若说他们在江府门口等的那一刻多钟还有情可原,但如今拐弯抹角地拦着他们见江母,分明就是有意为难。 他们若不主动去,就在这儿干等,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江母的院子是东边主院,一靠近院墙,容因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进去一瞧,有婢女在院子里支了药炉,正在煎药。 说来奇怪,这院子显得有些荒凉,不像寻常人家的院落精心布置,甚至不曾用些花草稍作点缀,仅西窗下一棵秋桐,叶子落了满地,却不见人清扫。 容因四下环顾一周,发现院中仅这婢女一人,其余人不知到哪儿去了。 听见动静,那婢女抬起头来。 却见是一群生面孔,当下目露警觉。 她站起身,面色冷然地斥道:“你们是谁?怎么平白无故便往夫人院里闯?” 容因歉然一笑:“冒然叨扰,对不住,但你应当知道,是江夫人……” 谁知不等容因说完,那婢女就截住了她的话头,没好气道:“你也知道叨扰!那便带他们快走,别打扰我们夫人养病!” 容因蹙了蹙眉,唇瓣翕张了下。 不等她开口,宋嬷嬷却突然走上前来,厉喝一声:“春宁,你这丫头如今怎变得如此无理?还不快道歉!” “姑,姑姑?”那婢女转过脸来,当即一怔,双眸圆睁。 容因眸光微闪。 是了。 宋嬷嬷原先在江家时,是跟在江夫人身边的,她对这里,应当再熟悉不过。 宋嬷嬷回头与容因对视一眼,见她轻轻颔首,这才转过头继续道:“方才同你说话的,是祁大人的新夫人崔氏。你冒犯了贵人,还不快些道歉?” 容因却无意纠结这些,她轻轻摇头:“算了,不打紧的。” 宋嬷嬷闻言,暗暗替春宁松了口气。 春宁却才醒过神来。 听见她这番话,方才还甚是泼辣的小丫头眼底渐渐蓄起泪来,委屈极了。 宋嬷嬷幽幽叹了口气,脸色缓和下来,柔声问:“春宁,夫人呢?” 谁知被唤作春宁的婢女经她一问,反倒越发伤心起来。 豆大的泪珠忽然便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抽噎道:“姑姑,你怎么才回来?夫人,夫人她……” 宋嬷嬷一怔。 瞬间被她激烈的情绪裹挟,眼眶一酸,险些也同她一样掉下泪来。 默了默,她终于忍不住上前,将春宁抱进怀里,温声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春宁,别哭了,带我们去见见夫人吧。” * 明明还未入冬,江母的房门上却已挂了一张冬日用来阻挡风雪的那种厚厚毡帘。 甫一踏进屋内,容因顿觉眼前一暗—— 这屋子里门窗紧闭,光照不进来,昏暗又沉闷。 明明日头还没落,屋里却好似已经入夜。 容因一行在外间候着,春宁独自走了进去。 片刻后,她的声音在静谧的内室中响起:“夫人,有人来瞧您了。” 她话音刚落,容因便听见一阵重重的闷咳。 咳声低沉,像是从胸腔里直接传出来的一般。 随后,一道气若游丝的嗓音幽幽响起:“是谁呀?春宁,你怎的随便就将人领进来了?” 言辞间不无责备之意。 春宁正要解释,容因却突然隔着那道六折花鸟插屏,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柔声道:“夫人莫怪,春宁姑娘架不住我等恳求,才将我们带了进来。” “不知夫人可否知晓,您病中思念外孙,江老爷遣人去邺都送信,请懿哥儿前来淮阳小住。懿哥儿得知后对您十分挂念,我等这才从邺都前来淮阳探望。” 说着,她轻拍了拍小奶团子的肩膀。 祁承懿会意,上前一步。 小奶团子面色平静,一副从容镇定的模样,可衣袖下的小手却紧紧攥起,显然内心十分忐忑。 他犹豫片刻,不无拘谨地开口,轻唤一声:“外祖母……” 床榻上的人一时间没有作出反应。 正当他黯然垂头时,床帐后却突然伸出一只干瘪的手。 一道干涩的声音响起,像砂纸摩擦般喑哑。 她说:“春宁,扶我起来。” 片刻后,一道伶仃的身影艰难地从重重叠叠的被褥中间坐起身。 容因终于瞧见了江母的模样。 干瘦,枯败。 像秋日里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叶子。 只要小小的一缕风,便能将其带走。 不知她是什么病症。 整个人都像是被吸干了精气,面色灰败,眼眶深陷,确实如江家人所说的那样,瞧着像是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可按江溶月的年纪推算,江母如今至多也就四十多岁,何至于此? 听闻她只江溶月一个女儿,想必她的病,也与江溶月的“离世”有莫大关联吧? 容因不由暗暗唏嘘。 但即便江母可怜,她也不能将实情告知。 即便祁昼明不说,她也知道小奶团子的身世定不简单,兴许还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否则祁昼明也不必如此费心费力地遮掩。 看着江夫人衰败的面容,容因心中暗道—— 对不住了。 她又细细看了一眼,突然发现,江母那双眼睛,似乎是盲的。 本该漆黑的瞳仁却泛着异样的白,没有焦距,茫然而呆滞。 果不其然,她的手只伸到一半,便顿住,而后春宁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将其搭在祁承懿的手背上。 小奶团子下意识要抽回手,却又顿住。 江母轻轻摩挲着手中柔软的小手,泪眼婆娑道:“好孩子,你能来看我,外祖母高兴极了。” 容因在一旁看着,只觉场面出乎意料的平静。 没有她想象中的抱头痛哭,甚至江母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及江溶月半句,只说自己体弱多病,不能去邺都看望,对小奶团子十分对不住。 江母似乎精力十分不济,随后只问了祁承懿一些琐事,诸如个子有多高,吃饭多不多,可曾开蒙读书之类,便说自己乏了。 始终不曾同容因搭话。 似乎对她的身份并不感到好奇。 也或许,是心底早已有了猜测。 小奶团子本想着再问一些关于江氏从前的事,可见她确实面色疲倦,又见容因被晾在一旁,抿了抿唇,终究没再开口。 容因倒不觉得有什么,从头至尾,唇边一直挂着淡笑。 谁知离开前,江夫人却突然望着她的背影开口:“这位小夫人,请留步。” 容因愕然回头。 * 外间“吱呀”声响,厚厚的毡帘再次一并隔绝下屋外的寒风和光亮。 江夫人才道:“若无旁的事,你带着我外孙儿尽快回邺都去吧,越快越好。” 容因一愣:“夫人何出此言?” 他们今日才到淮阳,按常理来说,江夫人应当盼小奶团子能在这儿多留几日才是,可如今却催促他们尽快回邺都,是何道理? “没有缘由。你若不肯信,只当我胡言乱语便是。” 江母阖上双眼,转过身去:“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斟酌。” 江循那个人,她最清楚,无利不起早,眼里从没有什么骨肉亲情,只把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 这么多年来,他都不肯让她去邺都看望孩子一眼,如今却主动去信邀他们前来,打的还是她的幌子。 虽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但绝不是什么好事。 容因凝着她的背影,眸色渐沉。 良久,她低低道:“多谢。” * 容因从房里出来时,向来不与她过多交谈的宋嬷嬷却忽然主动将她叫住。 容因抬起头,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不等她开口,便笑道:“我知道嬷嬷要说什么。机会难得,嬷嬷不必立刻跟来,回去同江夫人叙叙旧吧。” 宋嬷嬷怔然片刻,深深看她一眼:“多谢夫人体恤。” 容因走后,昏暗的内室里,宋嬷嬷去而复返。 江夫人似乎早有所觉,听见脚步声,幽幽叹了声道:“你来啦。” “是,我来了”,宋嬷嬷在床榻边坐下,紧紧地握住她地手,哽咽说,“是我不好,这些年都没能陪在您身边。老爷他……苛待您了吧?” 江夫人柔柔地笑起来,面上一片平和:“无妨,我一早便认命了。他那样凉薄的人,这些年还肯花钱替我医治,已是待我不错了。” “不错什么?”宋嬷嬷脸上头一次显出怒意来,“不过是觉得有愧于您罢了。当初若不是他为了攀附,要将姑娘送去给人做妾,夫人您又怎会……怎会弄瞎这双眼睛?” “幸好姑娘心善,当年在祁大人最困难的时候变卖首饰私下接济他,这才有祁大人后来的投桃报李,助姑娘脱离苦海。” “文秀,那些事都过去了,咱们不提了。” 宋嬷嬷一番话说完,江夫人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勉强。 眼底隐隐泛起晶莹。 “好,不提了,都怪奴婢,不该说这些,平白惹您伤心。” 她眸光微闪,忽然低头,凑近江夫人耳边,低低道:“夫人,奴婢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同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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