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自尊心若和她的地位不匹配,就会是滋生恶妄的起因。” “就好似四郎喜欢的那位沈家姑子——” 元仪华一番言语,终究是说到了正题。元仪华要与她言语的,终究是元四郎跟沈婉兰的那桩爱情故事。 这一次元仪华言语要柔和许多,也许方才的疾言厉色只是一种手段。疾言厉色不行,那便是化作春风细雨:“我非是要阿斐攀附高枝,非要寻觅一个能助他的妻房。我也并不是要轻鄙谢氏,我心里对谢家也并无不敬之意。倘如四郎倾心的是你这位谢五娘子,我断不会不允,可是那位沈家姑子却是不行。” 谢冰柔的生父谢云昭被追封亭阳侯,但这样的头衔也分好几等。亭阳侯只不过食邑几十户,是最末之流,更多是一种荣耀,代表了天子对谢云昭忠心一种肯定。 谢家之声势,也远远不及元氏。 但无论如何,谢冰柔也算是属于这个阶层的末流,但沈婉兰却算不上。 元仪华这样说也许并不是真的欣赏谢冰柔,而是表达自己确实没有瞧不上谢家。 谢冰柔忽而有些为沈婉兰惋惜,心里叹了口气。 元仪华用平和的言语撕出了尖锐的真实:“她只不过是谢氏的养女,仍然姓沈不姓谢。谢家大夫人可以带她跟其他女娘一并出席赴宴,大家也可以称赞她的品德和风度。可有些东西本来便不一样。阿斐现在年纪轻,一时情热。自然什么也顾不得。” “可阿斐也会长大,再炽热的爱情也会褪去颜色。等他成为一个会权衡利弊的男人,就会发现自己拥有这样的妻子是一个笑话。天长日久,总是会有一些不顺意。那么他会不会将这样的不顺意加在自己妻子身上?只怕到了最后,仍是一对怨侣。” “就像最后杜姬唱的歌,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五娘子,你也见过我那个弟弟,难道你觉得他会是个永不改变心意的奇男儿?你这般聪明,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软弱、幼稚。那么这桩婚事一开始就会是一个悲剧,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阻止呢?” 元仪华褪去锋锐,竟是个极擅长说服别人的人。 她目不转睛看着谢冰柔,谢冰柔则答道:“可无论如何,夫人作为长姊该游说的应该是元四郎,而不是去为难婉兰一个小姑子。” 元仪华倒也没有动怒,她忽而说道:“说得也是。” 她说:“我之前说阿斐若瞧中是你,我不会反对,是因为五娘子是个有气度的人。一个女娘有容人的气度,才能家宅和顺。就像如今京城总有些流言蜚语,拿你和沈家女娘比较,你也并不嫉恨,又或者说是不在意。可换做那位沈家女娘,只怕便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会瞧错她的,她样子和顺,却极有野心。她若嫁给阿斐,那必定会不安于室。也许,她会给整个元家带来灾祸。” 听到了这样的点评,谢冰柔却抬起头:“森林里的树木,都想争夺阳光,所以努力长得极高。大树参天,地上藤蔓为夺一缕大树缝隙漏下的阳光,也会向阳而生。万物滋长,向阳而生,这是世间万物的本性,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罪过。” 也许,元仪华委实太过于傲慢了。 元仪华似有些倦了,她并未与谢冰柔争执,只挥挥手,让谢冰柔离去。 这时节,薛留良这个丈夫却来到素娥的院子里。 这件事情了结,元仪华却忙着和那位谢五娘子说话。告上廷尉的薛留良大约应该对妻子表达歉意,但元仪华仿佛也并不在意。于是这份不介意,便体现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轻视。 可当薛留良到了素娥的院子里时,素娥这个小妇却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就像谢冰柔所说那般,地上的藤蔓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缕阳光。 素娥先是哭诉自己丧子之痛,留意到薛留良已经开始对瑞儿之死失去兴趣后,她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她特意侧过头,露出了自己颈项间的勒痕。方才她险些气绝身亡,如今颈项处亦是一片紫红瘀痕。 这样的伤痕果真是让薛留良眸光一动,生出了几分怜意。 薛留良伸出了两根手指,轻轻抚摸素娥的颈项,和声说道:“今日当真是委屈你了。” 素娥斟酌词语,柔柔说道:“为了薛氏传承,妾受这些委屈也不算什么。夫人是元氏嫡女,身份尊贵,妾如何能比?只要能为少君分忧,妾什么都可以不要。为了让夫人顺心,妾受什么委屈都不要紧。” 薛留良抚摸着素娥面上的伤痕,听着素娥说的这些话,面颊慢慢的浮起了一缕凉意。 他说道:“依你之意,我也应该对她元仪华好生依顺?” 素娥一惊,只说道:“妾不敢。” 她听出了薛留良的不悦,之前薛留良之所以冷淡杜姬,不就是因为杜芙对正室过于依顺?薛留良当然不喜欢这样,家中妻妾最应该是争夺他的恩宠,而不是让夫人去管理这些妾室。 素娥随了薛留良这么些年,当然也猜出了薛留良的心意。可纵然猜得出,她又能如何?至少她不敢再胡言乱语。毕竟她若讨好了少君,便会触怒侯爷。梧侯不快,自己这个妾室命也难存。 所以无论她会多么揣测薛留良的心思,此刻也绝不能令薛留良满意。 薛留良大约想到了什么,他面色渐渐冷下来。 他看着素娥,想到很久以前,自己说要娶素娥为妻。可就像阿父说的那样,那不过是年少意气之语。可无论如何,他也宠了素娥这么些年。然后薛留良竟生出了些狼狈,素娥虽无半点怪罪,他却想到了自己那时并未救下素娥。 如今素娥满口讨好,可是不是也被吓破了胆? 原本是他对不住这个小妇,可他反倒想要冷落素娥。 薛留良的心底升起了一缕悲凉,不是为了眼前的妾室,却是为了自己。 这些年他的那些闹腾,就好似小孩子的玩意儿。 等薛留良松开了手臂,素娥面上顿时流转几许惶恐,可薛留良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好生歇息。 素娥深谙他的性子,亦不敢纠缠。 她看着薛留良离去,心里有些不安,只觉得着有什么东西要离自己而去,却偏偏抓不住。当年薛留良有心抬举,她也禁不住做了一场梦,觉得仿佛有一个很大的机缘等着自己。人望高处走,那时候素娥也是想要争一争。 可是现在,这样一场好梦,也是应该醒一醒。 薛留良回到自己房间,他一个人独酌,酒一杯又一杯下肚。然后他手指取出一个纸包,颤抖着将里面药粉尽数撒在热酒之中。 之前五石散在胤都很流行了一阵,后虽被陛下禁服,但私下沾染之物者却仍是不少,暗暗里仍在贵族子弟间流行。 薛留良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他除了以此物会友,还会私下服食。 五石散性热,需冷食解其热,但却需热酒送服。若服下五石散后再饮冷酒,便冷热冲撞对身子极不利。 薛留良吞服之后,渐渐石发,于是便有昏昏欲睡飘飘欲仙之感。如此半梦半醒间,仿佛种种不快已尽数消弭,忘却了自己的郁郁不乐。 等药性发作,薛留良全身开始渐渐燥热,他更伸手将自己衣衫扯开,袒露身躯,以此散热。 如此恍惚之间,薛留良却摸索到了床边。 床上有一片女子的裙摆,是被什么利刃割下来,上面还沾染了斑斑血污,那血迹虽已经干涸,却犹自令人触目惊心,似还能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倘若谢冰柔在此,一定是会十分吃惊。 之前她给死去的邓妙卿验尸,便曾发现邓妙卿裙摆被割了一片,还被凶手削去了一缕头发。 如今这片沾血的衣裙却是在薛留良的床榻之上。 薛留良仿佛有些吃惊,又仿佛没有。 薛留良每次吃五石散时,大约都会恍恍惚惚一阵。这样的恍惚被称之为石发,是一件极具雅趣的事情。 五石散价比黄金,这寻常百姓可难以沾染。 薛留良有时候也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薛留良凑到鼻端嗅了嗅,可也仿佛嗅不出什么味儿来。药力催动发作之下,薛留良一张面颊也是流淌了恍惚和迷离。 薛留良清俊面颊之上流淌了几许阴狠之色。 这时,谢冰柔正被谢氏的婢仆领路,送她出府。 谢冰柔耳边似听到了一声细碎破空之声,下一刻领路的仆妇却是摇摇晃晃,昏倒在地。 是有人用石子击中了仆妇要穴,令其昏迷。 接着谢冰柔手腕被一片有力的手掌扣住,拉至了花丛之中。 女娘的手腕纤细柔弱,并没有什么力道,对方将她拉过来时,宛如拉来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然后谢冰柔就看到了章爵。 这位年轻的中军司马面容俊美凌厉,耀眼得竟有些刺目。他除了眉眼有些戾气,大约也不失一个俊朗的世家公子。 谢冰柔跟他靠得近,也能嗅到对方身上透出来的血腥味儿。章爵今日杀了人,不知为何,却并未换衣衫,仍是这一身血衣。 谢冰柔实在不记得自己曾经得罪过他,今日他在梧侯府门口为难自己以前,自己甚至未曾跟章爵说过一句话。 章爵凝视着眼前女郎,换做别的女子,此刻大约也是会万般惶恐,害怕不已。 可眼前的女娘倒是容色沉静,并没有惊慌之态。 谢冰柔容貌纤柔秀美,模样确实生得俊俏。不过章爵人在京城,也见惯了京城风月,不知见过多少美人儿。谢冰柔容貌虽美,可这样美貌却不算最出挑的。 她最特别的,就是有一双沉若黑水银般双眼,在阳光下折射出幽幽光辉。就算到了这个时刻,也丝毫不乱。 这样一双眼,倒让章爵联想到了一个人。他不由得想到了卫玄,卫玄那双眼,也是常年如此沉润的。 有那么一瞬间,章爵因为这样的联想生出了不快。 谢冰柔凝视着他,嗓音倒是极轻柔的:“却不知章司马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可是冰柔有什么地方得罪于你,惹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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