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必再绣花,也不必再做粗活,能随她的心意,这么读书、写字、作画。就好似小时候的好日子又回来了,而她一双手也开始养得雪白娇嫩,不似往日那般粗糙。 杜芙双手叠在身前,慢慢的握紧。 夫人对她,可真是天高地厚之恩。 她耳边听着谢冰柔那个婢女阿韶的声音:“婢子已经打听过,那两盆山踯躅并不是原本就有,而是十天前才换下来的。原本两盆山踯躅颜色鲜红,却是无毒。下人说,是杜姬吩咐,说颜色太艳,让人换两盆素净的山踯躅。于是,这叠竹阁无毒的山踯躅,却换成了两盆有毒之物。” 然后是谢冰柔侧身望向了自己,对她说道:“杜姬,给孩子设下陷阱的是你,对不对?” 杜芙本来低眉顺目跪坐一侧,可如今却是缓缓的抬起头来。 她今年二十四,本来芳华正盛,可偏偏却透出了一股子的老气。 杜芙当然也知晓自己面上的老气。 许多女人对男人具有吸引力也只有那么几年,过了懵懂无知年龄,开始懂事时,于是对有些男人而言便显得俗气了。 有时候一个人皮囊还算年轻,可心已经老了,看什么事情也没有了清澈的愚蠢。 而杜芙诱人的那几年,就耗在了薛留良身上。而这,也是当初元仪华看中的价值。 她想,是了,元仪华又怎么会杀人呢?夫人不会觉得素娥复宠是什么大事,薛留良这个少君也不是个很难对付的男人。元仪华再抬另一个小妇,薛留良也很快会上钩。 杜芙没有说话,可她眼底却泛起了一缕异芒。 杜芙没有喊冤辩驳,可昭华公主却皱了一下眉头:“此事虽然十分凑巧,可是依你所论,这样推断有一个天大的破绽。那就是杜姬又岂会知晓自己会从叠竹阁赶出去。哪怕她消息灵通,知晓素姬会复宠,却总不至于会知晓素姬会住入叠竹阁。以她跟素姬的关系,大约也不好做出刻意谦让的姿态。” 当昭华公主这样说话时,她也觉得自己十分任性。这件事情里,杜姬成为杀人凶手是最为合适的结果。更何况这位谢五娘子的一番说辞,也不是那么糊弄人,总归是能够说得过去。 然而昭华公主心底终究是生出了一缕恼意,因为这样处置,她很不喜欢。她也不喜欢这样的大局为重,含糊了事。当她质问了谢冰柔后,便情不自禁的向卫玄望去。 卫玄大约不会喜爱自己较真,又或者会觉得自己不懂事,不懂他的那些权衡利弊,说不定还会露出自己不懂事的恼色。 但昭华公主望去时,卫玄面上也没什么恼色,只仿佛在认真听谢冰柔说话。 卫玄双眸敛光,坐姿端正。他总是这样,当他凝肃神色的时候,就会给人一种很专注很认真的样子。 有时昭华公主撞见他和太子议事,卫玄就是这种端正的神色。兄长倚重于他,仿佛也是可以理解的。 昭华公主望着卫玄时,也没料到谢冰柔会回答她。 她居然听到谢冰柔答道:“公主说得极是,也许,这桩案子本不过是个意外。” 昭华公主倒生出几分错愕,侧头望向谢冰柔。她一直以为这谢家女娘是攀附奉承之徒,哪怕之前昭华公主张口替她解围,也不过是不愿意让元璧这个外兄尴尬。 谢冰柔望向了元仪华:“薛夫人,令郎今年七岁,性子难免有些淘气。就好似我方才进来时,便瞧见他身上满是墨水。小孩子爱闹腾也很常见,可我那时却窥见令郎不但衣衫上沾染了墨水,就连牙齿也是漆黑一片。” “我想问令郎是否有个怪癖,总是喜欢将一些奇怪的东西塞嘴里?” 薛旭是薛留良第一个儿子,又是正室所出,梧侯府上下自然都很宠着他。唯独元仪华作为母亲,还能拉下脸教训孩子。 之前元仪华令仆妇打薛润的手掌心,谢冰柔留意到那仆妇下手不算重,可也不算轻。薛旭被打得手心微微发红,会知道痛,但也不会很严重。仆妇这样教训,自然是元仪华授意,否则岂能有这样大的胆子。 七岁的薛旭不但将墨汁弄在衣服上,还去尝了一下墨汁。小孩子总是会吃一些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异食癖,而是对周遭之事太过于好奇。 元仪华显然留意到自己儿子这个不大好的毛病,也想尽力纠正。 所以她自然能回答谢冰柔的问题,她说了一声是。 元仪华的脸色已经冷下来,她已经想到了什么,一旁的素娥身躯已经在轻轻发抖。 谢冰柔又问:“那小公子平日里是否会去叠竹阁玩耍?” 元仪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答道:“是!” 是!平日里薛旭会去叠竹阁玩耍。杜芙和元仪华关系不错,薛旭之前去叠竹阁也不足为奇。 和死去的瑞儿不同,薛旭这个嫡出的小公子很得薛重光宠爱。儿子性子软弱,梧侯便把希望放在孙儿身上。薛重光觉得薛旭虎头虎脑,纵然顽皮一些,也是极好。 梧侯觉得男孩子就是要活泼,不要学太多规矩,免得将性子拘住了。这规矩学得太多,以后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因有祖父溺爱,元仪华的规矩便老是立不起来。 所以薛旭那个喜欢往嘴里乱塞的毛病一直没改好。 谢冰柔便说道:“如果杜姬在叶上涂上蜜浆,一开始针对的是薛旭呢?” “倘若她没有搬出叠竹阁,小公子还去在叠竹阁玩耍,那么吃到有毒山踯躅花叶的,便是喜欢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的小公子薛旭。” “是吗,杜姬?” 房间里此刻彻底安静下来。 素娥已经恶狠狠的瞪向了杜芙,元仪华也冷冷看着她。 杜芙犹自没有说话。 但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推断,叠竹阁的白杜鹃两盆又被涂上蜜浆,分明是被人动过手脚,薛旭又有那么个小毛病,而且杜芙在十日前让婢仆换下原本无毒的山踟蹰,之后瑞儿便中毒。 这一切可以算是形成证据链,对于在场之人而言足以定罪。 可谢冰柔还是希望杜芙能亲口招认,至少不是在用刑之后。那些散碎证据被一根线联系在一起,却缺乏目击证人以及犯人口供。那么也许,也会有万分之一的万一? 谢冰柔总是希望自己案子断得完美,但眼前的杜芙显然并不乐意说话。 这时元仪华却开口:“你家中两个兄弟在我族兄手底下做吏,父母也在京城,不知他们可知晓你做的事?” 杜芙身躯终于轻轻一颤,她面色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震惊过后,别人都惊讶杜芙会做出这样事情,又暗暗猜测杜芙这样做的用意。难道一个小妇,还有非分之想?难道杜芙平日里性情沉静若水,其实暗藏居心,恨不得元仪华和薛留良撕起来? 旁人这些猜测元仪华都想得到,但元仪华还是觉得很奇怪,她缓缓问:“我只好奇,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杜芙面上浮起了一缕异色,眼神有些迷离,她轻缓的说道:“因为,他很吵。”
第021章 021 众人都看着杜芙, 谁都好奇杜芙的动机。就连薛留良也吃惊的看着杜芙,想着这个并不常讨好自己小妇究竟有着怎样的动机。 他想到府中的流言蜚语,说杜芙入府前曾有过一个情郎,并不是心甘情愿跟随自己的。难道因为如此, 杜芙就对自己冷脸相待, 又记恨召她入府的元仪华? 想到了这儿, 薛留良面色微微铁青,不免有些难看。 男人就是这样, 总不喜欢自己的女人会记挂别人。哪怕杜芙早就失宠,他也已经不在意, 却仍不喜欢杜芙惦记旁人。 可杜芙却说什么, 他很吵? 那个他, 想来指的是薛旭,可哪个小孩子是不吵的?旭儿只是顽皮了些,在府上小打小闹, 也没什么暴虐品行。 杜芙继续说道:“夫人,小公子太顽皮了。之前好不容易绘好的观音图,被他泼了墨。我花了半月抄的经,就被他拂去水中,便这么毁了了。我只是个小妇, 怎么好去管束府中的公子?我怕见着他, 见着小公子,我便觉得头疼。” 她这样说着时, 嗓音里的厌意便透了出来:“本来叠竹阁很是安静, 可是小公子真的好吵, 好吵——” “我不能向你告状,这样岂不是显得我不懂事?” “于是我便想着琢磨个法子, 让小公子安安静静。我不必向你告状,他也会安生几日。” 杜芙口中的言语实在显得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任谁都不能相信。 元仪华也是如此!她既愤怒,又吃惊。杜芙这些话非但没有让她解疑,还令她更觉得疑窦。 叠竹阁是十分安静,因为叠竹阁里面住着一个失宠的姬妾。 薛留良已经大半年没去寻杜芙了,于是叠竹阁里再没什么春色。 有时候元仪华也会对杜芙产生某种怜悯,她以为杜芙会喜欢有个小孩子闹一闹,会使那里没那么静。 但杜芙却说,说什么薛旭太吵了,甚至还想要残害薛旭? 元仪华委实无法理解,她只能想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她说:“你入府难道并不是心甘情愿?是了,你父母虽然愿意,可那不过是为了杜家利益,为了他们两个儿子的前程。可能作为女儿,你并不甘愿,只不过是个牺牲品。还是你原本有一个情郎,早有心仪之人?” 元仪华冷冷说道:“若是如此,这倒是我的错了。你口里说愿意,只怕也是被迫愿意,难怪你心不甘,情不愿。” 杜芙轻轻叹了口气:“我素来性子沉闷,又不爱搭理人,哪里有什么情郎?” “当年夫人要选我入府,阿父阿母都很开心,我两个兄长包括家里的姊妹也都很欢喜。于是这件事情好似便成了定局。” “我那时候说不要,阿母也是问我,是不是有了情郎?若是没有情郎,为什么不肯答应这样好事?还是,我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又或者,我对未来有什么盘算?”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我没有情郎,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其实我也不知晓以后要过怎么样的生活。不去薛家做妾,我也没什么别的想要的。” “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杜芙也说不上来。她的心里一直有一把忧郁的幽火,总觉得生命之中缺了一些东西,却并不知晓缺了什么。她读过一些书,也擅作画,字也写得不错。可家道中落,这些技巧并没有什么用。 她瞧不上的那些个邻家儿郎会偷偷打量自己,会觉得她与众不同。可也有些粗鄙男人觉得她矫揉造作,扭捏得很。她与周遭年轻的女娘处不到一块儿,没什么相同的话题,对她们感兴趣的没兴趣。于是在成长的岁月里,杜芙既没有相熟交好的女娘,也没什么朋友会跟她说体己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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