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潜意识想要退到一边,以免被误伤,但是理性又牵扯着他,这个时候退到一边,会出人命的。 他往门口紧急一瞥,看到赵斌的身影,突然松了一口气,心照不宣地退到了一边。 周婆子看到了地上的人,一时间有些恍惚,又上前一步看了一看,看清楚了,看明白了,看仔细了,那笤帚也就不客气了。 周善全此时就像一只过街的硕鼠,偷吃了周婆子一年的粮食,被周婆子死死地打,招招要他命,招招不留情面。 得亏是教室,有桌椅板凳,周婆子的笤帚不能全落在周善全身上,要不就凭周婆子这一百四的体重,压都得把他压死。 雪天寂静,尘埃落地的声音似乎都能依稀辨别出来,何况是周婆子这样歇斯底里地打人?王家坝村的人一个两个三个都来瞧热闹了。 看到趴在地上、死死护住包裹的周善全,一阵唏嘘,他不是早死了么?这会是人还是鬼? 再一看周婆子那架势,错不了,是人了。 群众的力量是巨大的,很快就有人提出了当年周老汉死得蹊跷,明明头天都还看见活蹦乱跳的人,第二天就被宣布暴毙而亡了,他们看到的只是棺木,到底里面是什么谁也没打开看过。 这样看来,周善全并未暴毙,只是单方面地被周婆子宣布死亡了。 可是为什么呢? 众人看着周善全,舍不得离去,天黑了,雪更大了,还是不想走。 周婆子打累了,见地上的死鬼像一条恶虫一样铺在地上,猛然想起另一件事,那不要脸的女人呢?
第326章 326 风中残烛 当年一夜消失的并不只是周善全一个人,还有一个女人,这女人便是二爷的媳妇,陈娇娇。 周婆子痛恨这个名字到极致,以至于每每看到二爷都一并痛恨,怪他没看好自己的老婆,怪他让春禾成了没爹的孩子。 二十几年来,二爷默认了这个事实,也默默承受着周婆子的恨屋及乌。他人到中年才娶了这个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女人,捧在手心怕摔了,一门心思对她好,什么活都不让她干,没曾想还是跟人跑了。 到底是陈娇娇跟周善全跑了,还是周善全被陈娇娇勾搭走了,周婆子从来没和二爷掰扯过这个,她想来着,恨得牙痒痒地想,抓心挠肺地想,但是张不开口。 夜已深,雪依旧下不停,全村的人,除了睡着的娃娃,都挤到了这一间小小的教室,连猫呀狗呀都来凑热闹。 周婆子小心翼翼经营了二十几年的脸面被周善全一天给糟践了,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扯着周善全问,“那狐媚子呢?” 周善全不回答,只是哭,搂着怀里的布包裹嘤嘤地哭。 周春禾克制不了,一脚踹飞了一条凳子,“要不死,要不说!” 周善全哭声小了下来,颤抖着肩膀,缓缓抬起些头,把身下护着的包裹往前推了推,“在这。”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在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他们都猜到了,但还是想要听到周善全亲口说出。 此时的周善全什么也不是,唯有拿着自己的秘密讨好众人,“死了,化成了灰。” 周春禾猛地想到了二爷,想到了二爷在门口望向的无数次的远方,尽管二爷从没说过他看什么,但是他知道,二爷一直心存期盼。 如今这份期盼被人给带回来了,以这种方式,周春禾不知道是该替二爷畅快还是悲伤,他自己也分不清这会应该欢喜还是愤怒。 周婆子在沉寂了片刻之后,终于大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那包裹,指着周善全,嘴里念着,“老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有人就要去请二爷来。 周春禾横在门口,怒目看着那人,“你去试试!” 那人吓得缩回来,结结巴巴道,“这这事,怕怕是瞒不住吧。” “不瞒,让二爷今晚睡个好觉。”周春禾一声长叹,猩红的眸子看着漆黑的夜。 没人再提去请二爷来。 夜深了,倦鸟早归巢,鸡鸭也回笼,我们留不住要走的人,也阻止不了要回来的人。 多少年后,周春禾回想起这一晚作下的这个决定,依旧庆幸不已,那是二爷生前最后的一个安慰觉,他很庆幸自己拦住了那个要去打扰二爷的人。 尽管第二天二爷一觉醒来,就亲眼目睹了这个消息。 二爷老了,本觉浅,再加上一夜风雪吹得人心惶惶,二爷牵挂着地里的萝卜,牵挂着地里的包菜,想着第二天一大早去地里看看。 却不想,看到的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妻子的骨灰,就那样静静地摆在门口,和骨灰盒跪在一起的是周善全。他这一夜被折磨得够呛,一夜未眠,但是他的可怜不值得同情。 二爷先看到的周春禾,他一身蓑衣站在周善全的身边,面无表情。 他也看到了二爷。 二爷一双苍老的手还握在门上,眯着眼仔细瞅了瞅地上跪着的人,继而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然后是花白的眉毛胡子也抖动了起来,最后,他问道,“是娇娇吗?” 这一声,二爷苍老二十年,瞬间垂垂老矣。 周善全磕下头,重重地磕,“二爷,娇娇走了,临走时,她说这一辈子最对不起你,想回来给您认个罪。” 二爷没跨出去一步,只是抬头看了看苍茫的天地,一片银装素裹,除了白,还有一层死气沉沉的气息扑面而来。 二爷又关上了门,二爷老了,门也老了,那门一声吱呀,缓缓闭上,把死寂的白留在了那头,把黑暗关在了这头。 二爷回屋,打开箱子,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躺在箱底的是一张黑白照片,不过巴掌大,用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 照片保管得很好,可是上面的人二爷已经看不清。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拍的结婚照。 二十几年里,二爷只把照片拿出来看过一次,那时候照片上的人还看的清楚,如今却是看不清了。 二爷用手绢擦了擦照片,再没把它放进去,这一次,不必放回去了,他把它摆到了案桌上,摆在正中间的位置。二爷看着照片,出了好一会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善全跪得腿没了知觉,他觉察到自己即将死去,他以为他要死了。 周春禾来到二爷的门外,好几次想要推开门看看二爷,听到里面传来了声响后,他又放下了心来,可是这一会,他没再听到屋里的声响,他决定破门而入。 就在这时,门开了,开门的自然是二爷。 二爷换了身衣裳,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下面是一条军绿色裤子。 周春禾看着漫天飞雪,又看看二爷,提醒道,“二爷,外头冷。” 二爷摆摆手,走向了那个小小的骨灰盒。 他弯腰把骨灰盒抱起来,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然后才看了眼地上的周善全,说道,“回去吧。” 转身就要回屋,周善全再也控制不住,一个劲磕头一个劲忏悔,“二爷,我们对不住您,我们对不住您……” 二爷本来就要进屋,突然又想起什么,弯了弯腰问周善全,“娇娇可受了罪?” 周善全反应了下才明白二爷问的是什么,摇了摇头,“她走得很平静。” 二爷点点头,再也没看他,进屋了。风吹起他那稀疏的白发,雪打在他瘦削凹陷的脸颊,二爷不惧风雪,却似一支风中的蜡烛,随时都有被吹灭的可能。 二爷抱着骨灰盒进了屋,又关上了门,把骨灰盒摆在那张结婚照旁边,喃喃道,“回家了,丫头。” 一语罢,泪也流。 二爷早就后悔了,当年不该应下这门亲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娇娇。当年陈娇娇家里穷,家里大哥二哥等着娶媳妇,可是没钱,没办法,父亲便找来媒婆,说先把女儿嫁出去,拿钱来给儿子娶媳妇。 媒婆便找到了二爷,尽管二爷大娇娇二十来岁,但是他肯吃苦,力气大,一年能挣不少工分,娇娇的爹很是满意,娇娇看了二爷只是害羞,这事就成了。 二爷疼媳妇,是当年出了名的,当女儿般的疼。那些年,村里的人还经常打趣二爷花高价娶了个外地的小媳妇,金屋藏娇,老牛吃嫩草嘞。 直到陈娇娇消失,这事才没被大家再提起。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娇娇是跟人跑了,他也知道是跟周善全跑了,至于为什么是周善全,看看周春禾这模样就知道了。他也曾愤怒不甘心过,在夜里砸坏多少桌椅板凳,但是后来他放下了,再后来,他只是希望他的娇娇能过得好。 尽管她背叛了他,他还是希望她不受人间疾苦,平安喜乐。 可如今,她先他而去,化作一抔尘土回到他的面前,这些年的期盼生生被迫结了果,苦涩无比。 他和陈娇娇从未办过离婚手续,她是以他妻子的名义而亡的,二爷的心空了,再无牵挂。 江绿听闻消息赶来,见到的是病卧床榻的婆婆和一言不发的丈夫。 那个未曾谋面的公公不知去了何方。 她走到周春禾身边,双手环住他。周春禾感受到了她的气息,把脸埋进她的胸前。江绿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入睡般,轻轻地拍着。 良久,周春禾红着眼说,“我宁愿他死了,永远都不要回来。” 江绿搂着他,哄道,“没关系的没关系,不管谁来了,谁走了,我和孩子都在这里,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周春禾像个孩子,在江绿的怀里哭出了声。 周婆子不接受周善全,周春禾也不能接受,于是周善全回来挨了顿打后,又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又去了哪里,大家猜,可能讨饭去了,也可能冻死在了某个破旧的屋子,毕竟天气这么冷,他身无分文,肯定挨不过去。 只有江绿知道,他还活着,在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二零零零年除夕,也就是周善全把陈娇娇骨灰送回来的半个月后,周春禾拿着酒去找二爷喝酒,这一次周婆子没拦着,江绿更加不会拦着,把他送到门口,嘱咐道,“多陪一下二爷,不用着急回来。” 周春禾和二爷喝得有史以来的尽兴,二爷跟他说了很多话,精神矍铄,周春禾打心底高兴,他觉得二爷又活过来了,照这势头,就是再活二十年也没问题。可是一抬头,他瞥见了案桌上的那张照片,一阵寒毛耸立,周春禾后背发凉,生出无限的悲欢离合。 “碎娃,”已至半夜,二爷满脸通红,拉着周春禾细细地叮嘱,“把你爹找回来吧,你娘可以不原谅他,但是你不能,他终究是你爹。” 周春禾诧异地看着二爷,“您说笑呢吧?他没资格当我爹,在我心里,我把你当我爹。” 二爷笑着,“有你这话二爷就值了,听二爷的话,别让自己以后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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