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湖面涟漪消失,万般喧嚣归于风平浪静,周遭寂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俏咂舌,自言自语道:“约莫是剑阵出现问题了,回头得去禀明谢师伯。” 谢师伯便是谢九华,明心剑宗有大半事务都是他在打理,任谁都看得出来贺兰珏无意掌教的位置,将来有意推选他做正式的掌教。 * 冰狱内,林墨白如愿见到了贺兰珏。 三十六道雷刑,将少年浑身的锐气打磨掉了一半,他盘着腿坐在角落里,阴影罩住大半张脸。 从冰狱出来后,贺兰珏交给云俏一桩任务。 数日后,云俏回归。 “小师叔,去核实过了,郑雪吟被林墨白和戚语桐二人抓回极乐宗后,的确被楼少微关了三年,那三年只有林墨白偶尔会去给她喂辟谷丹,以及替她诊脉,确定身体状况。” 沈萦风死在楼少微手里,郑雪吟是楼少微的徒弟,说心里对她没有迁怒是假的,然而说起郑雪吟被囚的那三年,云俏还是有些不好受。 关押郑雪吟的地宫里设了一个小型法阵,阵法启动过后,隔绝所有天光和声音,如置身空无之界。 云俏亲自去试过了,只在里面待上半个时辰都受不了,她还是在明心剑宗长大的,将心境早已修得不同一般人,想象了一下,若是自己这样被关上三年,只怕是会疯掉的。 难怪郑雪吟精神如常的被放出去以后,楼少微惊叹她绝佳的心性,出于惜才,原谅了她的所作所为,还重新将她收为徒弟。 云俏无法得知那三年郑雪吟是如何做到不疯的。 尽管带着仇恨的立场去审判她的经历,在得知这样的事情后,她做不到如拂去尘埃般不在意。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如实这件事禀报给贺兰珏。 郑雪吟被关押三年的事是林墨白提出来的,那个少年兴许是怜惜郑雪吟,想帮她减轻罪行,兴许是为扰乱贺兰珏的心境,陷他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有这样的铁证,的确证明了那三年极乐宗门人所行恶事,郑雪吟并未参与。 云俏说完这些话,迫不及待去观察贺兰珏的反应。 贺兰珏的双眸沉静得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大海。 就如同那日林墨白将这件事告知,同样无人能窥见他平静的双目之下究竟酝酿着什么样的波澜。 * 郑雪吟将贺兰珏留下的烤鱼吃的一条不剩,最后意犹未尽的将鱼骨嘬了好几遍,直至嘬不出什么味儿才舍得放下。 她坐在那一地的鱼骨头中思考,为什么贺兰珏脱胎换骨了以后,厨艺也跟着脱胎换骨了。 没有了那双能做出一级致癌物的手,贺兰珏还是贺兰珏吗? 接下来的数日,郑雪吟都在期待着贺兰珏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她又能吃上他做的饭了。 贺兰珏一直再未出现。 郑雪吟又过上了吃辟谷丹的日子。辟谷丹没滋没味的,吞它跟吞泥丸子没什么区别。 殿门始终紧闭着,月光从头顶天窗的缝隙中泻下,只有那么一束,吝啬极了。 郑雪吟被抓回来,已分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她摊开手掌,让那束微微泛凉的月光落在掌心。 此刻,连这落在掌心的月光都是自由的。 郑雪吟看得双目发痴。 一只萤火虫自黑夜里飞来,碧绿的微光,如同星星一闪一闪的。 萤火虫飞到郑雪吟的面前。 郑雪吟两只手合拢,将它困在掌中,又慢慢张开手掌,探眼去望。 萤火虫嘭地散落成无数星光,郑雪吟便在这漫天的“星光”里眼睛一翻,倒在了地上。 萤火湮灭在黑暗中。 片刻后,殿门被人推开,贺兰珏披了一身月色,缓步至郑雪吟身前。
第63章 爱疯长 郑雪吟陷入了噩梦,梦里的她眉头紧蹙,呼吸越来越急促。 贺兰珏很清楚这样的噩梦她不是第一回 做。 重逢的那日,客栈中,贺兰珏曾无声无息地立在她的床头,他被月光拉长的漆黑影子,如同海水,将她纳进了自己的怀抱。 他冷眼旁观她的噩梦。 从她零碎的梦呓中可判断,她梦见了自己。沉在海底的自己将她拽进海中,为自己陪葬。 事实上,贺兰珏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 困在深海的那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时没能抓住郑雪吟一同坠入这海底。 那样,他们连腐烂都是在一起的。 杀了她,这三个字成为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 后来,他终于从归墟之国活着回来,迎面痛击他的,是师尊和师姐的死。 明心剑宗上百名弟子,皆死在楼少微的伏击中,顷刻间,那座清冷的山头,又添了百座新坟。 新仇加旧恨,注定他和郑雪吟之间不死不休。 他以为他恨她,恨她恨到要将她挫骨扬灰,方能消弭这泼天的恨意。 所有沸腾的杀意,在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被击了个溃散。 客栈的那一晚,他没有杀她。 流沙海再次相见,他依旧没有杀她。 拔除掉情人蛊的那夜,借着山雾掩去全部心事,她纤细的脖子就在自己的掌中,只需用力一拧,骨骼便会碎在他指尖——他仍然无法下手杀了她。 她已成为无法根除的心魔,越是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越是来势凶猛,势不可挡。 明心剑宗修行要诀,欲灭心魔,先会心魔,心怀坦荡,无畏无惧。 既然她已成为他的心魔,就从根源上解决,接纳她,面对她,让她不再成为他的心魔。 他顺遂心中所想,借着除魔的名义,将她私囚在自己的殿中,日复一日,任心魔再炽烈,等到他探清自己执念的来源,窥见她伪装背后的丑恶模样,坦然将她斩于剑下,心魔就会不攻自破。 他自以为耽于她的皮相,溺于她的媚骨,在他的折磨逼迫下,她终于变作他最厌恶的轻贱模样,他非但没有弃如敝履,破除迷障,心中那股无名的赤焰反而越烧越是炽烈。 原来,即便她褪去金玉的外表,露出贪婪怯弱的内心,他还是喜欢她。 从前情人蛊种在身体里,他还可将所有言行都归咎于情人蛊的控制,如今没有了情人蛊,面对这赤.裸裸的真相,如遭到当头一击,不可避免地陷落进一种自我厌弃的情绪中。 只有通过钝器,在肌肤上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痕,这些自我厌弃的情绪才能稍稍得到缓解。 于是,从重逢开始算起,他每对郑雪吟心软一次,就在自己的身上划下一道伤。 这是在为他自己赎罪,也是在为郑雪吟赎罪。 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在师尊师姐等上百座坟茔前,几近刺中心脏的那一刀。 那是在忏悔他曾身为刑惩院的掌院,却徇私枉法,给郑雪吟用了术法,将本该她承受的刑罚,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他替郑雪吟承受雷刑,又生受这一刀,险些枉送了性命。 凤灵因此事与他争吵过,还扬言要蛊惑他的心智,替他杀死郑雪吟。这已经触犯到他的逆鳞,他将凤灵封印了起来作为处罚。 他轻抚腕间的红玉菩提,解除了凤灵的封印。 凤灵许久没有同他沟通,解了封印后第一时间认错:“主人,我不该顶撞您,您的所作所为,我的确无权置喙。主人是人,更是个男人,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没有错的,是我僭越了。” 贺兰珏没有搭理凤灵的恭维,上古神兽在人间呆久了,也学会了人间的那套阿谀奉承。 郑雪吟的噩梦已到了尾声,她的眼皮剧烈颤动着,将要睁开眼时,贺兰珏张开五指,悬在她的面庞三寸处,施了个安神咒。 咒术才施到一半,郑雪吟猛地掀了下眼皮,半梦半醒间,抓住了他的手。 贺兰珏灵息一乱,手僵在半空。 她捉住贺兰珏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轻声叹息:“又梦见你了。” “在梦里,你总是这样冷冰冰的,不爱搭理我。” 她蜷缩了下身子,汲取着他掌中的温暖。 “这房间终日不见阳光,只一张毯子,连桌椅都没有,太冷了,以至于我每次在梦里与你相会,不是疾风暴雪,就是阴雨连绵。” “阿珏,你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给梦里的你听。” “我喜欢你。” “你肯定不信,因为,我自己也不信呀。听到我自己再也回不去,我竟松了口气,那时我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心理。这些日子我努力的想啊想,终于给想明白了,我啊,真的喜欢上你了,我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留在这个世界了。” 郑雪吟那些轻声的呢喃,像是暗夜中缠绵的歌唱,春闺梦里的心事,都藏在这些不为人知的叹息中。 “这些话为何不同梦外的我说?”贺兰珏攥紧袖中的手,指甲用力掐着掌心的肉,方不至于失态,让她察觉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哄好你。”郑雪吟敛起眼睫。 “你恨透我了,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你受到的伤害。” “那些苦衷根本不是苦衷,是出于私心,是我太想要一具新的身体了,说出来祈求你的原谅,反显得我敢做不敢当,不如直接面对你的仇恨,助你早日勘破心魔,得道飞升。” 勘破心魔,得道飞升。 她可知,他心魔成疾,再与飞升无缘了。 贺兰珏手抚过她眼前。 她混沌的眼,慢慢阖了起来。 * 隔日,郑雪吟醒来,殿中不仅多了桌椅床榻等物件,还有珍珠流苏、雀鸟玉雕、金丝屏风等装饰品。 空旷死寂的大殿,仿佛变作了公主的寝居。 榻上铺着柔软的被褥,床单和被套都是真丝的面料,垂下的帘帐用上了一种自带香气的纱。 郑雪吟做梦似的坐在榻上。 虽然四周还是被封闭起来,隔绝外来的天光,这样豪华的布置,已超出囚牢的定义了。 弟子又搬进来一张桌子、数张椅子,桌上置经书一沓,笔墨若干。 这是明心剑宗雷刑后的第二道处罚,抄写经书。 每卷经书需抄写上百遍,用以洗涤心境,重塑自我。 能不能重塑自我,郑雪吟是不知道,手肯定会先断掉。 想到其他人要蹲在冰狱里抄,而自己能在这间屋子里抄,已经是沾了贺兰珏的光,没什么好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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