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宣纸,其实就是宣州出产的纸张,而在宣州这个地界儿,陈家又算排得上号的纸商。 贺显金刚来前几天就拿着陈三爷三房的丙字牌,在陈家内院里里外外走了一圈。 光是内院就有四进,分作五个院子。 话事人陈老太太独住篦麻堂,在京做官的陈大老爷、陈家长房的选草堂,二房的浆造堂,三房的捞纸堂,另有一个空院子挂了晴晒堂的牌子。 一听就是造纸的。 篦麻、选草、浆造、捞纸和晴晒,组成了一张张肌清玉骨的纸,也组成了阖家主仆七十六口的宣州陈氏。 简单来说,陈家就是宣州干得不错的本地城镇民营企业。 老太太内外一把抓,两手抓两手硬;老大负责开拓仕途市场;老二跟着老太太打理生意,等待着继承陈氏纸业;至于老三嘛…… 小儿子基本都拖后腿。 陈老三也不例外。 陈三爷,名曰陈敷,六岁启蒙,现如今三十有六,文不成武不就,十八娶隔壁江南道织造行业民营企业孙家嫡幼女为妻,本应就此过上斗鸡撵狗的正常小富二代草包生活。 奈何在二十七岁的高龄,遇上了碰到灾荒的看似柔弱如菟丝花的贺艾娘,和小拖油瓶贺显金。 从此,陈老三的恋爱脑开了窍。 顶着压力固执地纳了二嫁的贺艾娘为妾。 从此就跟魔怔似的。 但凡陈三太太孙氏有的,管他龙肝凤胆,他一定要给贺艾娘搞到手。 就算被母亲指着鼻子骂也不在话下。 贺艾娘纤细敏感,又体弱多病,陈老三便日日不离身,自掏腰包,人参燕窝如流水地往贺小娘房里送。 不仅送,还要敲锣打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 让所有人都羡慕! 让所有人都看到他,陈老三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他会宠人!会疼人! 不是干啥啥不行! 三房内院都羡慕贺艾娘“盛宠”加身。 贺显金却一边打听,一边在陈老三恋爱脑的标签前默默贴上“叛逆”与“幼稚”。 贺显金东拼西凑出,陈老三和原身她娘,大概就是中二病叛逆草包二代与小白花柔弱女主的故事。 显金的目光从恋爱脑陈老三的脸上,移到棺材前的牌位上。 上面刻着,“吾妻贺艾娘之位”。 贺显金轻轻叹了口气。 吾妻,吾妻。 陈老三真正的妻,这口气能忍? 恐怕早就不想忍了。 正是原身莫名其妙的落水,才导致贺小娘病情突然恶化的啊。
第3章 蜡油滚烫 陈敷又跪着哭了两场,哭到膝盖肿痛才扶着长随站起来,有气无力地嘱托显金,“……你给你娘守一守大夜罢,明儿第三天得下殡了,我得跟去看着。” 显金看了眼渐落的天色,轻声劝道,“您记得去前院给大老爷上柱香吧。” 陈敷瘪瘪嘴角,有些不屑的样子。 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冲显金摆摆手,半边身子靠在长随身上一瘸一拐往出走。 显金转身刚过灌木丛,却被陡然窜出的黑影吓了一大跳! “小金妹妹!” 声音是个男子! 显金有点怕。 这大魏,若是比照程朱理学的明朝,她私会男子,可是会被打死的! 显金下意识向后退。 那影子却迫切地追过来,面部暴露在光里。 是这几日没见过的男人。 十七八岁的样子。 手长脚长,脸上胡须一茬青过一茬。 就是个在抽条的高中生。 显金心里舒了口气,不那么怕了。 可她不知道这是谁,不敢随意搭话,低了头又避开半步,“嗯”了一声,就要往里走。 “小金妹妹!” 男子见显金要走,急切道,“你莫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道个歉,在湖边是我孟浪了,你落水后可没事?” 显金脚下一滞。 就是你这个瘟伤让原主落的水? 高中生见显金躲避的步子停了,便知自己这个歉道对了,长呼一口气,抓紧向前逼一步。 白灯笼挂得低低的,白光透过微黄的麻布绢纸照射在少女的脸上。 深茶色的瞳孔配上狭长微扇的眼型,小巧挺立的鼻还有像花瓣一样的嘴…… 像在邀请他。 男子心头一悸,紧跟着喉头微动。 她太漂亮了。 贺小娘已足够漂亮,但贺显金更漂亮。 贺小娘的美是凡间唾手可得的战利品。 贺显金的美却是来自地下十八层地狱的考验。 勾引人占有她,揉碎她,欺辱她。 高中生刻意声音压低。 听同窗说,男人要低声沉吟,要把钩子放在话里,没有女人听了不动心的。 “小金妹妹,你听我说,上回在湖边我说的话是真的。我今年下场乡试,我娘答应我要是乡试过了,就准我一件事!” 高中生在变声末期本来声音就难听,压低嗓门说话…… 像个喉咙长水泡的傻X! 贺显金本来就烦! “你若无事,我要去给我娘续香了。” 贺显金埋头往里走。 高中生微一愣。 她哪里不一样了。 他说不出来。 他来不及细想,错开身形挡住贺显金去路,只好自顾自地把后话说出,“等我过了乡试,我就求我娘把你给我!爹喜欢贺小娘,也同样爱护你,你留在陈家,正好他也能继续照拂你……” 贺显金眉头皱成一团,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高中生。 “你是三太太的儿子?陈四郎?” 这是显金打听出来的。 陈三爷和孙氏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儿子就是这个年纪。 此话一出,贺显金顿觉不妥,立刻转了口,“你这样的身份……把我给你,是什么意思?” 少女说得坦荡又自然。 陈四郎被少女嘴里这四个字拱出了火,目光幽暗,“……就是当我房里人。” 房,房你个几把。 贺显金本想忍了,毕竟她如今处境不明朗,看陈三爷也绝不是个靠谱的。 按道理她忍下来比发泄出来明智。 但是…… 去他娘的明智。 她在病床上躺了十来年,为了活下去,不敢生气不敢高兴,七情六欲快被绝完了。 她与太监唯一的不同是,太监绝情欲用的物理手段,她则是生物手段。 如今这具身体却健康得像头牛! 贺显金扬眉,“什么叫当你房里人?无名无份住到你院子去?” “会有名分!等我过了乡试,就抬你做小娘!” “那你一直没过乡试,我就一直免费陪你睡觉?” 陈四郎差点被口水呛到。 贺显金转身从竹篮里拿了香递给陈四郎,“来吧,你去给我娘上柱香,当着她说出你的愿望,看她应是不应。” 只要你有这个脸。 三支长香直冲冲地怼到陈四郎下巴颏儿。 陈四郎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去啊。” 贺显金声音冷清地催促。 三支长香快要杵进陈四郎鼻孔了。 陈四郎条件反射地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略带惊慌地抬头,却见贺显金直身立挺地站着,眼神深暗,透出他不太熟悉的情绪。 她,她是在蔑视他吗? 陈四郎被这个认知惊到了。 贺小娘柔弱可怜,这个女儿向来沉默温驯,非常有寄人篱下的认知。 见到他,要么退避三舍,要么忍耐安静。 就连上次,他企图趁夜黑一亲芳泽,也只是把贺显金逼得踩空落了水。 他被娘恶狠狠地揪着耳朵骂了半个时辰。 后来又听说贺显金病了两日。 紧跟着,贺小娘就驾鹤归西了。 不是因为他吧!? 陈四郎怕得要死,躲了几天,就怕贺显金给他爹告状,等到现在他都没等到他爹来找他,便大着胆子摸进了内院。 贺小娘死了,没有人保护贺显金了! 谁能为她做主? 离乡人贱! 当初贺小娘来陈家前,还在逃灾荒!一母一女浑身上下就只有两套破布衣服,连名籍都被人抢了! 葡萄熟了。 可以摘了。 陈四郎胆子陡然壮了三分,将贺显金手上的香一把拂掉,“贺小娘不过是妾,是仆!没有我给她上香的道理!” 陈四郎不好意思地笑,“不过小金妹妹成了我的人,她也算我半个丈母娘,我给她磕个头、上个香也是无妨的。” 陈四郎又向前逼了一步,手搭在贺显金腰间,“小金妹妹别怕,我必不负你。” 像一碗油泼到腰上。 贺显金看了眼腰,又看了眼陈四郎,笑了笑,抬眼高唤了一声,“三爷!您又回来了!” 陈四郎“唰”地将手抽回,慌忙回头看。 没人。 松了口大气。 刚转头过来,却感到右手火辣辣的疼! 不知何时,贺显金将白烛落下的热油尽数倒在了陈四郎的右手上! 蜡烛油贴肉烫! 陈四郎上蹿下跳甩右手,嘴里滋哇乱叫。 贺显金将装热油的碗“啪”地摔到地上! 碗四分五裂! 贺显金一把捏住陈四郎的下巴,踮起脚,脸贴脸,皮挨皮,恶狠狠一字一句: “你给我记住,你再碰我,你右手碰我,我废你右手;你左手碰我,我剁你左手。” “我一条烂命,换你锦绣前程——我赚了!”
第4章 棺材重重 贺显金表情太过于凶狠。 原先花瓣诱人的唇,变成了妖怪吃人的魂。 原先狭长上挑的眼,变成了恶鬼索命的剑。 面冷心狠。 陈四郎闪过这四个字,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听清楚了吗!” 贺显金手指使劲,眼看陈四郎的脸多了四指掌印。 陈四郎慌不迭点头。 贺显金手一松,向后背手,偷偷活动微微发抖的关节。 陈四郎龇牙咧嘴地找凉水,一边呻吟一边甩手。 贺显金在心里给他配了首前世某App里的爆火卡点BGM。 “百福!百福!水!凉水!给我找水!” 此情此景,陈四郎也不在乎什么低音炮了。 灵堂外只剩下变声期高中生的嘎嘎乱叫。 贺显金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给,背着手往灵堂里走。 隔了好一会,廊外滋哇乱叫的声音才消失殆尽。 躲在白幡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张婆子手里抠着攒盒,浑身止不住发抖。 她看到什么!? 她看到贺显金那个拖油瓶,泼了四郎一碗滚烫的蜡油! 那油这么烫! 遇冷就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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