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流泪有用,她愿意每天在蔡伦祖师的画像前哭上四个时辰,打卡上下班。 可是哭,压根没用啊。 不仅没用,甚至有可能破坏水槽的酸碱性。 陈笺方合上书页,轻手轻脚走到显金身侧,“先回去吧,休息一晚。” 显金轻轻点头。 自小门进漪院,显金垂着头,推开东厢的门,一垂头却见不远处的窗棂上隐蔽地放了一块石头,石头下压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 显金四下看了看,将纸袋拿进内厢,快速拆开,却见一张薄薄的信笺,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 “换人做配,周二狗体型健硕,手肘高度比你高三寸,发力点有异;那位油腔滑调的年轻人身形略矮,体格略弱,肩膀和手肘高度与你类似,可换成他试上一试。”
第190章 翻我白眼(第一更) 显金眯着眼,又把这张单子飞快看了一遍,东厢房传来婆子和小丫头凑在一块说笑的低声像蒙在鼓里嗡嗡的,这让显金猛地一惊,随即飞快地将牛皮袋子与单子往床单下一攮一藏,警惕地回过头看! 没人! 显金呼出一口长气,大声唤,“锁儿!锁儿!” 王三锁大朋友立刻从花间探出黑胖头,捧了个大纸盒子装起来的白糖玉米花,嘴里塞得满满囊囊的,“啥!” “刚刚可有人来过?”显金急问。 锁儿想了想摇头,“没,张妈过来问您吃晚上加餐吃豆腐果子夹鱼腥草不?我嫌那股味太大了,没要。” 显金来不及追究为啥张妈要给她安排如此重口味的夜宵,只能紧紧抿抿唇角,胡乱点头。 待锁儿走远,显金关好门窗,甚至将纸糊的窗棂用花盆挡住后,才将牛皮袋子与那张单子拿出来,想了想又将一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从床底拖出来,把好几个小匣子拿出来后,露出最后一个长长的窄窄的木匣子。 这木匣子还上着一只小铜锁。 显金从抽屉里拿了一串钥匙出来,把木匣子打开,取出卷得好好的一份长轴,屏气凝神地一点一点展开。 是那份落款为宝元的《商道浩荡行者至论》。 乔师第一次甩给她看的那份文章。 显金跪在床前,将单子与这份卷轴并排放在一起,紧张地对比笔锋、行笔及行文。 隔了良久,显金才鼻头酸涩却止不住笑意的抬起头来。 是乔徽的字迹! 笔锋尖锐,起笔拉长,行笔随意,收笔利落。 宝元,乔徽,乔大聪明,乔解元,还活着! 甚至,现在就在宣城府! 显金泪眼婆娑,猛地想起什么,将两份卷轴放在木匣子里好好收起,转身向漪院西厢跑去。 西厢已灭掉了三四盏烛火,整个屋子水蒙蒙的,宝珠小胖花花湿着头发坐在铜镜前闷闷地打着呵欠,身后一左一右小燕大雁拿蓬松柔软的纱巾正在给她擦头发。 小胖花花一见显金,两眼放光,“姐姐!”话音一落,跟着脑袋就拱上来了。 湿嗒嗒的头发蹭在显金褂子上,有股清淡的栀子花香。 显金笑着接过小燕手中的纱巾,示意她们可以去休息了,拉了只凳子坐在宝珠身后,认认真真地帮小姑娘擦头发,“……怎么不起盆炭?这么晚了,烘在炭火旁,头发干得快,你也好睡觉。” 宝珠舒服地扬起脸,眯着眼睛,“大家伙都还没用炭呢。” 炭火,其实不算稀罕物。十月底、十一月初,宣城府才渐渐转凉,陈家去年就是十一月中下旬才开的炭火账目。 在乔家,谁还在乎家里什么时候开始用炭呀? 还不是一句话,想用就用了。 显金胸口闷了闷,只道,“陈家是陈家,你是你,你的炭火钱、头油钱、香皂,甚至竹盐、衣料、裁缝、刺绣……都不是从陈家走,想用便用,姐姐穷得只剩钱了。“ 小胖花花抱着大纱巾捂脸,“嗤嗤”乱笑。 显金手脚不轻不重地继续给小姑娘擦头发,脑子里百转千回:既然乔徽选择飞檐走壁地进陈家内院看妹妹,想来是身上还背着事,不愿意公之于众,宝珠心里是藏不了事的,多半乔徽在宝珠这儿,是没显过形。 显金非常想大声告诉小姑娘:你哥哥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但是…… 显金深吸一口气,看着小姑娘如青丝瀑布般一泻而下的头发,显金轻柔又怜爱地摸了摸宝珠的脑顶门,“在陈家开心吗?” 宝珠抱住大纱巾,仰头看油灯,答非所问,“老夫人对我挺好的,时不时叫我过去吃点好的,问问我爹,问问我哥,问问我姨父,问问我早逝的娘亲——” 意思是,就是没问过宝珠究竟咋样。 显金无语凝噎。 瞿老夫人,这是在透过小胖丫头,偷觑她一直向往但仍未达成的生活和阶层。 显金顿了顿,拿梳子从头到尾,一下一下给小姑娘梳头发,发尖还在滴水,显金转头告诉锁儿,“……还是得去灶房,生盆炭来,加两朵栀子干花,烘得干干的才好睡觉。” 锁儿回得飞快。 满屋子都充盈了一股萦绕在鼻尖抓不住但不可忽视的清香味。 显金的心绪慢慢随着这香味、暖意和机械性的重复梳头平复下来,“素日呀,有欢欣的就去做,有让你不舒服的,咱们也别忍着——你在陈家,对陈家利大于弊,咱们虽别端架子,但切记勿有寄人篱下之感。等你哥哥回来,等乔师平反,自有大大的好处要给陈家的。” 小胖花花木楞楞了半晌,踌躇低声道,“……他们真的还能回来吗?” 显金语气笃定,“能!为何不能?!你父兄是何等的人物,你切莫忘了!“ 小胖花花胖爪子紧紧揪住显金的衣角,头向后一仰,正好亲昵地倒在了显金大腿上,眯着眼睛揪显金的衣摆,就像雏鸟归巢,语气依恋眷恋,“姐姐与我父兄,是一样漂亮卓绝的人物。” 朦胧的温光在屋子里荡漾。 显金有一搭没一搭地为宝珠理头发,时不时说起前些日子中秋的花灯与月饼,龙川溪进了十月的天,两岸的石头上遍布晾晒的湿树皮,还有些张妈最近手艺回潮,所有菜都要加点鱼腥草云云…… 宝珠困意来袭,显金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 这一觉,睡得极好,连一个翻身都没有。 翌日,显金指名道姓叫酱肘子,“七七七——“ 漆七齐小跑步前进。 “你当我副手。”显金直接道。 漆七齐,“啊?” 周二狗,“啊?”随即异常悲愤地撑起上半身,“你果然是嫌我左腿有伤!” 显金眉头乱皱,“与你左腿无关。” 单纯快乐肌肉男开始咆哮,“那你是不是嫌我翻你白眼!” 显金:?你还翻了我白眼? 这笔帐,以后再算。 显金耐心摇头,“倒也不是……” “那必定是嫌我文盲!“周二狗痛心疾首,“我为了鼓励你,还挖空心思作了一首绝句!”
第191章 万万物也(第二更) 显金低头看了眼还贴在水槽前的那四句打油诗。 你不说这个还好,你说起这个,那她可就……想换人的欲望更强烈了呢! “真不是……”显金摆手,“我只是想换一个人,试试看若身量……“ 周二狗仰天咆哮,像一只杀红了眼的哈士奇,“你是你是你是!你从一开始就嫌我不认字!还不会写字!你怎么这样!我辛辛苦苦陪你陪到大半夜!不眠不休!气喘吁吁!你一眨眼就用上了比我年轻!比我白!比我有新鲜感的新人!你说你说,你到底嫌弃我什么!” 显金:…… “我嫌你太高!太壮!力气太大!动作幅度太宽!”对付哈士奇,首先自己要变身哈士奇,用魔法打败魔法,显金也大声咆哮道,“这些理由够了吗!” 周二狗一滞,再一愣。 额? 这些理由,好像他,能够非常愉悦地接受呢…… 周二狗止不住的笑意涌上心头。 一旁的酱肘子却悲愤地指向自己,“那您就是看上我又矮又细,力气又小,动作又窄呗!” 显金:你这样理解……倒也不是不可以…… …… 周二狗满意离去,漆七齐一脸委曲求全地陪老板恭书。 两个来回下来,显金惊讶地发现,漆七齐本身的力气略次于周二狗,略强于她,搭配起来比较不易失衡,且此人擅使巧劲,观察力非常强,在头帘水下槽后漆七齐会根据竹帘上挂着的纸浆现状,非常敏锐地配合显金的角度和力道,确保纸浆上挂,尽力均匀。 显金大喜过望,转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咕噜咕噜下肚后,狠狠地拍了拍自己脸颊,信心逐渐筑建,重回砖混水槽时,整个人莫名地心定下沉。 连续四日,显金都宿在绩溪作坊,与钟大娘住一屋。 几乎每日都过了子时才回房,将捞纸棚户留给伙计“划夜槽”,早晨与集训新人一起起床,跟着钟大娘沿着龙川溪跑步。 显金以为自己会吊车尾,结果稳稳地挂在了第二梯队的最后几名,正数排名至少能挤进前……十五吧? 漆七齐就真的嘴很欠,“……我们钟教学,人家不仅晨跑,还夜跑,您这小细长胳膊细长腿的,啧啧啧,可跑不赢钟教学。” 不是,你这个踩一捧一,就算是在东亚饭圈,也很爆雷好嘛! 显金拖着漆七齐,保持着每天至少捞纸六个时辰以上的练习时长。 期间,希望之星来过两次,沉默又温和地陪在显金身侧,有时带了烧卖,有时提着三碗色香味俱全、在巷口爆火的红汤面,因显金索性不回陈宅,陈笺方便等到宵禁的时候独自返还。 漆七齐终于耐不住,看着不远处油纸灯下鼻梁高挺、身姿挺拔的陈二郎君,埋头低声问显金,“……您这是要当我们老板娘呀?” 显金面无表情地看了七七七一眼,“老娘,当的是你老板。” 第九天,显金和七七七的配合已然能达到二十帘出八张好纸的成绩,请了周二狗安可观场,周二狗双手抱胸,肱二头肌突出,沉吟半晌后一拍脑门道,“我知道是哪里感觉不对了!头帘入水时,我动作大、金姐儿动作小,我手肘高,浸入水时候自带三寸,金姐儿就算浸入到和我一样的距离,也要短三寸!这样怎么可能同步嘛!” 显金:……谢谢你哦,你这属于屎临头,开了肛啊。 再一回想乔徽纸上那段话。 他是完全站在习武之人的角度,从动作出发,看二人同频共振的节奏感,她与周二狗体型差别太大,若无长期的、持续性的磨合,是不可能入水出水在一条线上的! 乔徽完全不懂做纸,却直击要害。 显金不禁暗叹一声:大聪明,不愧是大聪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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