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每隔两日,靠岸停泊一个时辰,用以采购蔬果、日常物件等,船上的人,除却前三艘宝船上的贵人,一般人均不许下船上岸。 乔徽,向来不是一般人。 每至一处港口,显金的船头便会生长出一棵高大的乔徽。 在有限的时间递给显金要么一只糖人、要么一只漂亮的鹞鹊彩纸风筝、要么一碗清清爽爽的鱼面。 是的,一碗。 恒溪不奢望三品大员的鱼面,但只带一碗,确实有点太过分了。 恒溪心中一声冷笑,身形软软地靠到显金身侧,娇声道,“啊,忠武侯给你带饭了呢?呜呜,我一早上就在小厨房里忙活,又是揉面又是熬汤,还把前两日存起来的蔬果都用了,就为了给你煮一碗漂亮的素汤面呢!” 小姑娘娇娇俏俏的,显金哪里听得这个,正欲把鱼面推去,一抬头又见乔徽低垂的眼睑和紧抿的唇角。 “都……都吃!” 显金心一横,把两碗面连汤带水地风卷残云吞下肚,感觉汤汤水水都冒到嗓子眼了! 恒溪捻起帕子帮显金仔细擦拭了嘴角,挑衅地看了眼乔徽,靠着显金,“哪个好吃?” 显金:“嗝儿——” 哪个好吃,确实记不得了。 她只知道她怀了,怀了一碗苏州的鱼面和一碗精心熬煮的素汤面,为了顺利生产,她连续两顿都没咋吃东西。
第323章 你坐主桌 恒溪和乔徽互相看不顺眼的日子,在进入建安海道戛然而止。 原因无他。 出了水道,进入风浪更大的海湾后,恒溪小姑娘悲催地晕船了,整天吐得个昏天黑地,吐到翻着白眼,死死握住显金的手,“……等我吐死了,你帮我把藏在枕头下的话本子全烧了……谁也不许看……” 显金:…… 好的,死不死的,咱先不管。 我现在很好奇你的书单,到底有多么见不得光…… 原以为吐个几天能慢慢适应,谁知恒溪小姑娘吐得渐入佳境,到了连喝口凉水都要把胆汁吐出来的程度。 更甭提显金为了防止她电解质紊乱给她兑下的糖盐水和灌下的王医正开的晕船药。 基本上属于吃啥吐啥。 必得寻大夫了。 趁停靠延岸的功夫,显金托乔徽请大夫,进入海湾后,停靠的时间将大幅减少,乔徽将显金交待的事办妥后,只嘱咐一句,“我已经给了席敬,你别给了。”便折身快步而去。 来人是位三十来岁的白面太医,一见显金的脸便明显怔愣住,转身看了眼船舶的排号,低声呢喃一句,“……乙卯,排得很后面了……” 显金不明所以,以为是太医嫌弃他们商贾出身船舶号靠后,抿抿唇,低声道,“实是晕船晕得厉害,知您是为贵人诊疗的,若非实在摁压不下去了,也不会劳烦您……” 白面太医知道显金误会了,忙道,“您误会了!是您的面容……“ 白面太医止了话头,像失言一般将嘴巴一下子闭得紧紧的,垂眉掏出手枕,抚上恒溪脉案,又看了恒溪的舌苔和眼白,收了手枕写方子,“……脉象虚浮两处弹,虚不受补缓缓拦,头侧眩晕惶然然,脾胃虚和心火弹——不是大毛病,水土不服加之船内里翻妨伤了脾胃……” 白面太医抬眸,“看脉象,吃过晕船药了?” 显金赶忙拿出方子,“吃了三副,一吃就吐。” 白面太医接过方子,待看清方子上的字迹不由脸色一变,“这是哪里来的方子?” 显金神色一凛。 王医正,就是从宫里出去的! 该不该说? 按照后世风靡潮流的宫斗文,这宫里出去的太医,总得背点什么宫廷秘辛……眼前这位白面太医也是宫里的大夫,与王医正是什么关系?是仇人?还是旧识? 显金唇角紧抿,嘴里囫囵道,“家乡大夫开的方——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白面太医连连摇头,“不不不!”察觉出了显金的警惕,白面太医扯了抹笑,“瞧把您吓得,我只是见这字迹和用药的习性,与我师父有几分相似——噢,我师父原是太医院的医正,十年前辞官回乡归隐,许久未见得,便多嘴问了两句。” 白面太医对显金的谨慎有些无语,“乔山长与我也是多年旧相识了,您便是不信我,也得信几分忠武侯吧?” 显金:噢。 对不起哦,总感觉太医要么是炮灰,要么是帮凶,反正宫斗的漩涡里总有只无辜的窝囊废太医…… 都是宫斗剧误我。 白面太医刷刷写下方子递给显金,“可以继续吃旧方子的药,我先给这位姑娘下灸止吐,吃药方有疗效,近日的饮食也要多软烂好克化。” 显金眼看白面太医把恒溪的手、脸、头扎成刺猬,攥住恒溪的手,眼眸心疼,“可疼吗?” 恒溪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甚感觉,反倒觉得肚腹温热舒服了许多。” 显金心下大定。 收针后白面太医斟酌片刻,终是没忍住,开口问,“敢问姑娘家乡何处?” 这属于下船就能打听到的。 “南直隶宣城府泾县。” 白面太医陡然兴奋起来,“您……您口中的家乡大夫是否姓王!” 显金迟疑片刻后轻轻颔首。 白面太医双目赤红,“那必是我师父!他可还好?身子骨可还健硕?可还没事就骂人装怪!?” 显金听到最后一句:确认是亲师徒没错了。 显金笑道,“都挺好,前些时日还同乔山长医了腿脚,身子骨比我还硬,精神头比我还好,一看就能活到一百八十八。”既是王医正的徒弟,显金态度亲近了不少。 白面太医眼神一敛再一抬,又问了显金为何出现在这船上,听说显金便是那品“鹤临大魏”贡品国礼的呈贡者,便赞不绝口,笑道,“一直听说南直隶的小姑娘身形玲珑小巧,刚刚见您身量高高的,还以为您是咱京师的姑娘呢。” 白面太医一边笑着,一边“唉”了一声,“那这么说来,贺掌柜便是正统出身宣纸世家的当家姑娘咯?——您府上当真是郎君小姐一视同仁,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呵呵,这误会可就大了。 显金眼瞅更漏,一边送白面太医下船,一边解释,“出身谈不上,只是得幸在纸业中摸爬滚打许久。” 白面太医笑言,立在栈桥门廊就是不往前走,“此话怎讲?” 显金舒朗一笑,“……在南直隶原也不是秘密,家母遇到家父时,我已有些年岁了,承蒙家父不弃方得有接触宣纸、欣赏宣纸、宣扬宣纸的机会。” 白面太医眉梢猛地跳动,一转眸飞快压下心头的激昂,“哦?此话又怎么说?” 显金:……你这太医咋这么八卦?来她这儿听故事呢! 好奇害死猫,怪不得在哪个宫斗剧,你都是个炮灰…… 显金向来不以最初的身世为耻,但要她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尚算陌生的人面前把家底抖落完……那倒也没这么自来熟……就在显金思索如何回应时,不远处的号角吹响,意味着靠岸停泊即将结束,显金歉意地朝白面太医笑笑,“待下回见您,仔细说与您听罢,今日诚谢您出诊了。” 白面太医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栈桥,站上陆地方回头深深地看了“乙卯号”编号牌一眼。 像。 真像。 不仅像宗室的姑娘——所以,他才会在一开始奇怪为何宗室姑娘的船舶排号这么远; 更像那个人。 那个值得他师父和他、和他,愧疚一辈子的人。 白面太医快步朝前走。 …… 下回见面的机会,短时间内很难有。 进入海湾后,四月的天气竟接二连三地来了几波风浪,风浪后便是海上一时有、一时无的大雨。 船没法靠岸,只能仗着体量庞大无惧风雨,继续向前走。 海上天气湿润,又有大雨倾盆,显金很担心“乙寅号”上的纸张受潮。 待一个风和日丽,结束了一波太阳雨的午后,船舶平静地顺应北上的风,静止地停驻在海面上。 “乙寅号”向显金靠近。 显金大声道,“纸,纸,纸没事儿吧?” “乙寅号”船头上的乔徽蹙眉道,“我摸着挺干燥的,但船舱中放置的石灰粉和炭木都有些发潮——你要不过来看看?” 显金:? “我咋过来?游泳还是腾飞?” 乔徽单手一捞,肩头一扛,一块长长的宽宽的木板顺势搭在了两艘船的船楦上,探出身伸出手,递到显金跟前,“……两条船挨得很近了,最多两步,我牵你,必定不叫你砸进海里去。” 显金评估了一下危险系数,自然地将手放进乔徽手里,提起裙摆就跨上木板,转头问恒溪,“一块去看看?” 恒溪看了眼一脸平和的乔徽,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娇娇弱弱,“我?我便算了。前天才止了吐,这么高,就算挨得近,我也害怕的呀。” 乔徽不动声色地回了恒溪一个眼神:确认过眼神,你是友军,缴枪不杀。
第324章 跳脱衣舞 “乙寅号”比显金的船稍小些,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显金总觉得“乙寅号”比她的船要“厚”很多。 感觉像一个下盘极稳的结实胖墩儿。 嗯。 跟高高大大的乔徽还挺配。 这艘船只有一层舱房,乔徽带着显金往下走。 底层胖嘟嘟的船身里装了二十几个大箱子,其中有三个特别长的箱子,里面应当装着八丈宣显金粗略估了估,应当有三刀八丈宣,二十刀尺寸较小的宣纸。 纸箱锁着,钥匙被乔徽亲自贴胸,哦不,贴身保管。 一把铜钥匙管二十个锁,剩下三个锁头是另制的钥匙。 显金接过,四把钥匙暖呼呼的,还带着乔徽的体温。 有点烫手。 显金低低垂眸。 先查看那三箱八丈宣,再看剩下的各色宣纸,用指腹摸一把,再捻一捻指腹的触感。 显金点点头:“没有润。” 鼻尖嗅到一股辛香的香味,显金低头又翻了翻,翻出了一个朴素的香囊袋子,里面放着几把花椒、几枝松木和一小捆细辛。 乔徽解释道,“锁在箱子里鼠类进不去,我是怕虫蛀。” 显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边桌上随手放置的一本书,书面写着《格古要论》,古画、古墨迹、古碑帖等专门中,对赣、浙、徽等地产出的纸有极为生动的描述——属于比较冷门的与纸有关的书册。 而在小边桌之旁,零零散散垒了好几摞书,《纸谱》《天工开物》《丛书集成》……这几本是从古至今关于纸业较为著名的书籍。 这几本书,被随意摆放着,略微卷曲的书角揭示了书的主人已全部翻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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