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金双手撑于桌上,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再抬头,双目赤红:“你知道吗?徐引翡,早就死了。”
第363章 终于发了 徐引翡早就死了。 死在冬天冰凉的湖水带给她的彻骨寒冷中。 死在与她无亲无故的陈家。 甚至,死在了爱她的贺艾娘之前。 若非她这一抹后世惨淡的孤魂,始作俑者又怎会有机会面对面对哭诉、忏悔? 显金的诘问,一声高过一声,将逍王震在原地,目瞪口呆。 “我现在可以保护你了……” 逍王像一个急与炫耀家底的娃娃:“翡翡,你放心,如今我已可以好好保护你!你们从福建回来,郑大夫来请平安脉时,同我说,有个女娃娃与水苏相貌有六七分相似,我便疑心是你,派了影卫去跟……“ “如今,昭德帝已然不中用,连同他那皇后、十来个妃妾和七八个儿女全都搬至承德行宫去了,如今你亲姑母当权,东南二十载掀不起波澜,西北鞑子也陷入了内乱,大魏近日无忧、远日无愁,你可以做唯一的公主,你是不是喜欢徽州?我叫姐姐将徽州、苏州一带全都拨给你做封地!你喜欢做生意,我们就将积庆坊的一条街盘下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逍王说到一半,如同想起什么来,“还有乔家小子!你若喜欢他,我立刻求了长姐擢升他作禁卫指挥都督,加封一等勋爵,他想外放做一方大员也可,想留守京师,便是内阁、三公也随他挑……“ 逍王急切地碰了碰百安大长公主的肩膀:“姐姐!姐姐!可以吧?可以的吧?” 百安大长公主眸色意味不明地看向幼弟。 她想笑,却拉扯不出一抹无奈、叹息、讥讽和遗憾交杂的笑意。 人的感情太复杂了,五官能给出的反馈,绝不能与之完全契合。 这个弟弟,是中宫嫡出,一路顺遂,万千宠爱,仁善有之、随和有之、稳健有之……却终究失之于平、失之于庸常。 她以为幼弟虽不可革新闯荡,但至少能守成固本。 谁知…… ——为人帝王者,宁肯诡谲狠辣,绝不可平常庸碌:前者尚有一战之力,后者只能溃不成军。 百安大长公主的目光从幼弟身上,转向显金,她唯一的血脉相连的后辈。 小姑娘双目迸射出的神采,有藏不住的愤怒。 “我只有一个爹,我也只姓贺,名显金。不是什么翡翡,更不姓徐。” 显金转身欲离。 百安大长公主一口长长的浊气自胸腔缓缓吐出,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终是微微抬起下颌,伴随着沉重的叹气声,缓缓阖眼。 逍王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哭道:“我……我……我竭尽所能了……我一生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为何……究竟为何,这世道这贼老天竟欺我、辱我、负我至此啊!” 显金被这一句话牵扯住,低垂着头站在湖心之亭的青砖地上,正南、正北、正西、正东四个方位的朱漆柱被蒙了一层黑布,黑布之下是四爪藩龙——当初龙潜时,身份的象征。 显金微微侧首:“身处高位,无能,即为恶罪。” 一言既出,显金再无回首,推门而出。 天色很晚了,连蝉鸣的声音都轻细了许多。 显金挺着脊背,走出湖心亭,刚上岸,脚下便一软,险些栽倒下去。 一只宽大、暴露青筋的手,像打捞一只溺水的鱼一般,将她轻轻拉起。 显金抬眸。 是乔徽。 风尘仆仆的青年人,还穿着沾满黄沙与飞土的布面甲,头发高高束起,只有几根散落的鬓发沾染了汗水紧紧贴在脖颈与面颊。 他一双眼亮得慑人。 “你不是在西山吗?”显金声音发软发颤。 乔徽言简意赅,抬眸看了眼闪烁亮光的湖心亭:“三个时辰前,爹派人来信说大长公主与逊帝都来了,叫我立刻返程——” 乔徽一笑:“可能是怕你跟逊帝打起来,他一个瘸腿老头儿拦不住吧?” 显金扯开嘴角,给了个很敷衍的捧场笑。 乔徽扶住显金一路向内院去。 走了两步,显金才觉脚下去了几分虚浮,终有种踏实地之感,便不叫乔徽再牵。 北苑的灯依次亮起。 张妈妈揉着眼皮,睡眼惺忪地出来看:“还吃饭吗?灶上热着鸡汤和香肠。” 显金摆摆手。 张妈妈“哦”了一声,“那我接着睡了啊。”余光终于扫到乔徽:“乔公子也来了,进去坐进去坐。” 北苑正堂的门“砰”地阖上。 张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右腿蹬地尥蹶子,瞬时双目圆瞪。 什么! 乔徽来了!? 这么晚!!? 来干啥! 张妈妈想冲进去守护自家姑娘的清白,却被身后的锁儿一把扯住命运的后脖颈。 “……以前在宣城府,乔公子就常常半夜爬窗……您就别管了。” 张妈妈:? 她错过了什么?! 这特么是灯下黑啊! 三百里外老张家隔壁老王的山羊生的双胞胎,她都知道——她家姑娘的事,她是两眼一摸瞎啊!这属于墙内开花墙外香,渎职失职张妈妈啊! 得到张妈妈保送的乔徽大摇大摆进了屎壳郎闺房,摸一摸桌上的算盘,掸一掸博物架上的兰草叶子,主打一个多动症。 显金无暇顾及乔徽,身上一软,便四仰八叉地倒在了美人榻上,双目空洞地看着屋上房梁,眨了眨眼,房梁被一张棱角分明的大脸挡住。 乔徽低头笑问:“所以,百安大长公主当真是你姑母?” 显金慢慢抬起头,再缓慢点头。 乔徽跟着颔首:“如今是怎么打算?我入赘?还是你肩祧?” “啪——”显金丢了个梨,准头极好地砸到乔徽脸上。 乔徽压根没想躲,拿额头一顶丢到手上,顺嘴咬了一大口,笑嘻嘻道:“真甜!” 显金眯了眯眼,一声笑。 不得不说,乔徽总能叫她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 显金平了平情绪,言简意赅:“我没认。” 乔徽不吃惊,三下两下把梨吃完,站起身轻车熟路地找水净手,一边擦手,一边道:“白堕之乱那事,属实是逊帝做得不地道。” 逊帝先头找上他,他就留了个心眼,四处打听了一番白堕之乱的起终。 有种说法是,流民是李阁老特意放出来的,意在逼迫当初的逊帝实行新政变法,即调整阶梯式赋税、再次重置耕地、再次平分——此项变法分的是既得利益者的饼。 逊帝熬了半年没答应,李阁老便开了个口子想让流民进京,真切地让逊帝看看在繁重赋税徭役之下的民生究竟是什么样子。 逊帝扛不住,点头了。 变法施行下去,既得利益者却不干了。 山东山西等中原区域的土地,全然是乡绅豪家的禁脔,人家地头蛇自己不出头,挑拨着匪类与流军出头。 叛军与流民中途汇合,两股截然不同的利益群体,反而形成了大势。 你说这冤不冤? 不支持革新,也他妈被造反;支持革新,也他妈被造反。 最绝的是,支持和不支持的两股势力并成一股来造反。 这他妈谁说得清啊。 若是百安大长公主在位,局势不一定控制不下去,可惜当时在位的是逊帝。 而因此事引发的系列后果,更是逊帝难以预料的。 “你娘……”乔徽开口。 “高贵妃。”显金道:“我娘叫贺艾娘。” 乔徽从善如流地改了称谓:“高贵妃自入宫以来,便独得逊帝宠爱,一路高升,不过短短十年间从嫔擢升为贵妃,引六宫侧目,当时的皇后陆氏出身名门,家中长兄独掌禁卫营、京师指挥使司和西山大营三处近郊军力,陆皇后与逊帝是青梅竹马、结发夫妻,在高贵妃未进宫前,一向恩爱。”
第364章 一桩悬案 显金听得打脑壳。 青梅不敌天降? 还是红玫瑰与白玫瑰、朱砂痣与蚊子血? 一晚上信息摄入太多,情绪起伏太大,显金揉揉太阳穴,脸上显露出几分疲态。 乔徽适时停下声音:“要不,择日再说?” 显金给自己倒了盏茶,看了眼更漏,已经夜半三刻了(凌晨12:45),想了想还是将茶换成了温水,给乔徽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便绕进屏风里,再出来时,已换了身更加舒坦宽松的麻布短打家居衫,脸颊上挂着水珠,应当是抹了把脸。 显金靠坐到美人榻上,摸了发鬓方低声一呼:“没拆头发。” 白天去了趟鸿胪寺,衣着打扮精心些,特意请乔府的丫鬟帮忙盘了一个稍微复杂些的盘云髻,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手巧得很,左一挽右一抿,特意插了几只珠簪和流苏——这身打扮衬得刚才吼人的时候也很有气势。 盘头尚且需要人帮忙,散发,照显金的手工能力估计也是不行。 显金准备把锁儿从床上薅下来。 “我来吧。” 显金肩膀被人摁住。 乔徽慢条斯理,动作轻缓,一点一点,像梳理珍宝一样,理着显金的头发,嘴上跟着说:“你躺着吧,把眼睛闭上,我慢慢讲,你若是睡着了,之后我就再讲一遍。” 发丝从暴露青筋的手上拂过。 乔徽站在显金身后,先取下一朵小米珠攒花样式的簪子,缓缓放置在一旁。 显金突然脸上一红。 好像一件衣服被人脱下来了一样…… 乔徽道:“高贵妃进宫,即为嫔,封号‘惠’,她虽出身不显,但高家开放药堂赈疫且全族覆灭一事,让她占据了一个‘忠’、一个‘义’,当初太后接高家姐妹进京,便注定了一个姑娘要进宫,一个姑娘嫁高门的结局——朝廷必须立一个典范让天下看看,尽忠尽义之辈必定大富大贵、得偿所愿。” 乔徽一边摘发饰,一边轻声道:“众人都以为高贵妃进宫只是个摆设罢了,毕竟圣人与皇后琴瑟和鸣,并已育有一子。” 显金猛然抬头:“什么?” 乔徽手指被发丝缠住,他不急于拆下,而是指腹轻轻摩挲发丝的细腻,微微颔首:“是的,逊帝曾有过一位嫡长子。” 有过。 乔徽抬眉,将去除掉所有繁杂装饰的发丝轻轻放下,转身坐在了显金身侧:“在三岁时夭折——而你刚刚出生。我找到了一名从前朝内宫放归的宫人,她担当的不算什么要紧职务,只是监礼司中一名负责擦拭祭祀银器的小宫女,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大皇子的忌辰没有办,而你的满月宴却很是风光,风光到监礼司中所有的银器都被调出。” 显金张唇,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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