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宁面色一变,惨叫一声,当即拉住老娘的手,匆匆忙忙地给显金和陈笺方行了礼,便捂住邦邦硬的屁股墩往外冲。 显金笑起来。 这小狗屎蛋子,作业都没做完就来致谢噢!? 真是不务正业诶! 陈笺方也笑了笑,颇有些天朗气清的意味,朝显金轻声道,“走吧,天儿太晚了,小心三叔又来捉人。” 每次加班完了,陈敷来捉人时,就是显金最丢脸的时刻。 赫赫有名的贺掌柜,被便宜爹拎着脖子骂,活像只没啄到米粒的小鸡崽。 非常不利于显金在铺子上威信的树立。 显金便把柜台收拾收拾后,又叮嘱了周二狗两句,便从门口拎了个灯笼跟在陈笺方身后打卡下班。 谁知脚刚跨出门槛,天际处便淅淅沥沥地落起了小雨。 显金预备回去拿伞,陈笺方从门后取出一把青布油纸伞,抬起下颌,清清淡淡示意显金,“走吧,不过百十米路,几步就到了。” 显金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两把伞,还得拿两个灯笼。 累得慌。 便弯着腰,钻到与陈笺方的同一把伞下。 春雨不重,雨滴如花坠砸在油纸之上,散出清脆又响亮的声音。 伞下二人,并肩而行,却相隔甚远。 显金低头看了看,陈笺方距离自己两个拳头宽的胳膊,不由默了默——和女子同打一把伞,对于未来的封建士大夫,想必很是煎熬吧? 显金默默向外靠了一步。 “他们是来道谢的?” 陈笺方开口。 声音比春雨更温润。 显金点点头,一声苦笑,“……我实在受之有愧……” 陈笺方了解内情,一瞬之间便明白了显金的意思,低垂眼眸,隔了一会儿方道,“无论如何,你确实做了好事,他也该谢一谢。” 陈笺方顿了顿,语气怅然,“杜家确实困难,杜君宁的父亲原是青城山院考出去的秀才,本是乡试的种子,却因一场风寒丢了性命,留下孤儿寡母在世上讨生活——杜家宗族吞了他们的祭田,又收了杜秀才留下来的房舍,杜家婶子娘家离得远,又顾念杜君宁要在山院读书,便硬撑着一口气留在了泾县……日子很是艰难……” “其实今日,你可以送一些纸给他们……” 显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送!不可送!” 说起杜君宁他娘肩上的染料印子,右手指腹的厚茧子,显金轻声道,“……是个极为要强的女子,宁肯去染坊和男人争饭吃,又怎会接受旁人无端的馈赠?” 陈笺方唇角抿了抿,低了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雨好像下得渐大了。 显金埋下头,将目光从伞下探了出去,正好接住一串一串沿着伞檐往下砸的雨珠。 她好像终于有了些实感。 有了些许死而重生,穿越时光的实感。 先前,无论是想办法离开孙氏的辖制,还是在泾县卖纸做纸,她似乎都以一种游离在外、侧眼旁观的第三者视角,观察着这一切。 今晚。 杜家婶子朴素的感谢,小童儿三个踏实的鞠躬,却让她陡然生出,她确是画中人之感。 从铺子到老宅的路不长,但陈笺方刻意走得很慢。 显金也未曾察觉,甚至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伞檐处滴落的雨水。 冷、轻、脆。 灯笼的光,氤氲在路面不大的水潭上,晃动着,将自己折射成天上的月。 显金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笺方侧眸,“怎的了?” 显金怅然道,“下雨,我们有伞。” 但,他们没有。 杜君宁没有。 被两个哥哥打得腿肿面红的王三锁没有。 曾经的那个,被身份尴尬地扔在后宅院里的贺显金,也没有。
第58章 给了钥匙 是夜。 春天的夜,雨水摸黑而来,随夜愈深,雨珠在青瓦灰墙上跳跃愈欢快。 陈家老宅,最里进的院子种着一棵经年的樱桃树,深绿蜷曲的叶子包裹着白色弱小的花骨朵,枝叶昌荣的残影映照在窗棂油布纸上。 院子四方桌里点亮一盏油灯,灯影的焰尖窜跳,陈笺方手一抖,墨水砸在他最喜欢的云母净皮熟宣上,润墨如雨滴砸落泥泞,墨迹一层一层铺叠而去。 陈笺方望着那滴墨水,发愣出神,轻轻一闭眼,黑暗中却浮现今夜青石小巷中少女清冷明晰的眉眼,与轻摊开在油纸伞下那只细长瘦削的手。 陈笺方将未习完的功课轻轻卷起,沉默些许,终是蘸墨下笔,将眼前无法抹去的画面落在纸上。 纸寿千年,而人的记忆短暂且易变。 …… 三月的泾县,是陈记的泾县。 描红本风靡一时,基本做到,凡是家有开蒙小童的,必备陈记与青城山院联名描红本;凡是人来客往,送礼送情,笔墨纸砚里总会放一本陈记描红本。 陈记描红本之火,如后世突然火起来的淄博烧烤,小曹村加班加点地干,尚老板甚至多买了一台印刷机,还多聘了四个零工,也赶不上陈记下的订单——大部分都是批发,有些私塾一下单子就是一百本,也不知是想写死谁。 故而,显金采用记单式排单,先接大单再顾散单,并紧急对锁儿和都董管事开展销售话术集训。 “若有人来买五十个描红本,但此时店里单子排满,抽不出来,咱们怎么说?” 锁儿积极举手,“不好意思客官,咱们现在没有,要不您再等等?” 董管事想了想,觉得锁儿面面俱到,捋了捋头顶三根毛,表示赞成。 显金摇摇食指,连连摇头,“不不不,你们要说——不好意思亲,仓库会按照订单顺序发货,早拍早发出噢。” 董管事把头顶的毛顺到另一边,在小本子上勤恳记下: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不给明确时间。 显金再问,“那如果顾客十天前就定了一百本描红,但咱们一直没有交货怎么办?” 这题董管事抢答,“……老夫建议先诚恳致歉,继而催促库房,尽早妥善交货——咱们是百年老店,切不可忽悠欺瞒,否则是自砸招牌。” 显金把食指摇成钟摆,“不不不。咱们应当立刻向顾客建议退回全款,并提出补偿,补偿嘛,一般来个二十文、五十文则可。” 董管事恍然大悟。 他们又不缺生意! 没必要每一单业务都抓住! 再说,一般人听到全额退还,还有相应补偿,等待货品的怒火早就消退干净了,下回指不定还想着来陈记买纸——单子丢了,回头客却没丢! 不过用二十文五十文钱,就维系住了一个顾客,这可是最划算的生意! 董管事听得醍醐灌顶,深以为然地在小本本上记下:围魏救赵,干大事不惜小费者也。 显金又传授了一些“嗯嗯嗯,您的需求小儿都了解,小儿必定立刻催促”“理解您着急的心情,您交付全款后,小儿帮您备注优先”“是是是,咱们是预售制,预售制就是您先下单子付款,咱们出凭证,起等十天出货”……等缺德话术。 预售,显金终于罪恶地,开启了她前世极度憎恶的预售制! 以前在某宝上买件衣服,一个月起等,她忍不住怀疑店家是不是现去新·疆摘棉花;如今,她倒是非常自豪地告诉那群打批发的,是的,没错,目前确实是从树皮开始泡起…… 陈记描红本一本难求,许多人透过与之相熟的人来陈记加塞。 陈左娘特来过一趟,面色通红,语气间支支吾吾,“……就想问一问咱们店里可还有描红本的货?县衙新招了一批胥吏,文书上倒是通,字儿却还要再练一练……” 县衙的生意! 显金脊背一挺,这可不敢松懈,“县衙要买描红本?” 陈左娘温婉低头,手轻轻将洒落在耳畔边的几根发丝别到耳后,声音又柔又轻,“倒也不是买……只想问问看,咱们家里有无做废的瑕疵品。这些做得不好的货卖不了,又占地方,倒不如都送到县衙去,总也是条路子。” 送到县太爷门下的,怎么可能是瑕疵品。 这摆明了是县衙想免费征收陈记描红本嘛。 描红本一本五十文,六品衙门如今月俸不过七石半的粮,换算成白银,一月收入不过七两五钱银子,一百本描红本就是五千文,这就划去五两银子了。 这钱不多,但也不少了,一个县衙里外里就这么多进项,增加一处出项,就是在放大成本,压缩自我得利。 伸手向商家要,多方便。 啥也不用出,还送货上门呢。 显金对这则“潜规则”认账,只是好奇这事儿怎么由陈左娘说出口,便先吩咐周二狗晚上趁夜黑挑两挑子送到县衙去,再笑着问陈左娘,“……是七叔祖托你来带这话吗?” 陈左娘头往衣领口一埋,脸红如飞霞,嘴上嗫嚅,“倒……倒也不是。” 身边的丫鬟快人快语,笑盈盈地揭秘,“您忘了咱们的大姑爷是泾县县丞周大人啦?” 噢! 前头上元节看灯时,陈右娘说过一嘴,显金想起来了,便笑问,“咱们这位周县丞甚时候来提的亲呀?怎的不见七叔祖邀我们去吃酒观礼去?——这场酒可不能省咧!” 陈左娘脸色白了白,先斥身边的丫鬟,“绿枝,你也太无规矩了,嘴上话不过脑!”又同显金解释,“……还没来提亲……只是他说了一嘴,我听了,便记在心头了,若是有作废的本子咱就送,若是没有也不强求,左右官府归官府,陈家归陈家,他们总不能吃白食。” 还没提亲? 显金有些意外。 上次听陈右娘说,这门亲事,还是希望之星他爹走马上任成都府知府时定下的呢。 这一晃都过去几年了? 她记得当时排序时,陈左娘还比她大两岁。 翻过年,原身贺显金十六岁,那陈左娘岂不是十八岁? 十八岁在前世是考大学的年纪,在现在可不一样,若再过几年,理学之风盛行,这可是“不婚配当罪以罚”的年龄…… 就是女生,这个年纪不结婚,是犯罪,要坐牢的! 显金的怔愣叫陈左娘莫名难堪。 陈左娘从袖中取出绢帕,掩饰般擦了擦嘴角,没看显金眼睛,语声依旧温柔,“金姐儿,描红本的事情,你费心些,我便先走了,给你带了些绿豆糕,你忙起来好歹吃一个,垫垫肚子。” 相当于,陈左娘用自己的脸面和陈家的付出,讨好一直没来提亲的“周大人”。 显金看了看桌子上的绿豆糕,再看看左娘柔和到极点的背影,心里有些想骂人。 陈左娘刚走,张文博又来了。 是来帮他爹茶庄上的管事走后门的,在显金柜台下面硬薅出五本描红本,表情十分得意,“我如今在我爹面前可有面儿了,他都搞不到的东西,我竟然能搞到,前有六丈宣,后有描红本。等季末考评成绩出来,我爹的戒尺必定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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