庹太君停顿片刻又说道:“然则交了青苗钱后,我和夫君是一点闲钱也没了,家里除了四面墙什么都没有。偏偏那年我又生下一个孩儿,他哇哇啼哭,我和拙夫对着他哭,一家三口时乖命蹇,好似行到末日。 我和拙夫商量半日,他与我说,这孩儿命不好降落在这年节,将来也决计活不下去。不如我们趁早将其不举,也好免了他的痛苦。” 霖铃插嘴道:“什么叫不举?” 庹太君道:“不举,便是趁孩儿刚诞下之时将他杀死,免了养育之苦。“ 霖铃“啊”地叫出来,脱口而出大声道:“杀死婴儿?你们怎么下得去手呢!!” 庹太君眼里流下两行眼泪,缓缓说道:“连你都知道下不去手,我怀胎十月将他诞下,如何能够不知!!但是如果不杀他,我们又拿什么养活他?让他活活饿死,还不如刚开始就杀了他,让他免除一场痛苦来的好!” 霖铃“腾”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庹太君大声说道:“再怎么样也不能杀了孩子!虎毒还不食子,如果你们实在养不起就不要生,生了再杀掉他,你们这算什么父母!” 庹太君闭起双眼任霖铃骂。等她骂完了,庹太君才缓缓张开双眼道:“李先生,你应是生于富贵家庭,所以不知道我们农户的疾苦。那一年石榴村的不举子不知有多少,杀儿杀女的,早已成了一种惯例。你以为他们是心甘情愿如此,或是天生比别人冷酷吗?无非是被逼到绝路,万般无奈罢了。” 霖铃心里受到巨大的冲击,久久无法平静。过了一会她问庹太君道:“所以你和你丈夫就杀了你们儿子是吗?” 庹太君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如果我真有那么狠心便罢了,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无法释怀。是,我与拙夫是想过杀死孩儿,甚至已经准备好淹死他的木盆,但是事到临头,我们谁也不忍把孩儿放到水中。 尤其是听到他的哭声,我一颗心就如揉碎了一般。我对孩子他爹说,宁愿我先死,然后他再杀死孩儿,也比我眼睁睁看他死去的强。拙夫流着眼泪说,他和我也想的一样。 于是我和他便放弃不举的打算,想着另寻出路。有一日有个邻居来找我们,撺掇我们跟随他去落草。他说如今世道,上山为寇的人极多,他有个亲戚住在东平石碣村,跟随同村的人一同去落草,听说后来也是颇有些前程。他让我和拙夫跟随他一起去投奔附近的强人,也给家人博一份口食。” 霖铃:东平石碣村?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庹太君又道:“这个提议,我和拙夫当日也是考虑过的。拙夫尤其劝我,说当强人虽不光彩,好歹有口饭吃。我挣扎多时后,终拗不过拙夫,将细软收拾好,准备搭船去落草。”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霖铃听得入迷,忙问她:“后来呢?” 她从桌上拿起一杯酒抿一口,又说道:“那日我抱着小儿与丈夫站在水边等船家来。刚等了一刻船便来了,却不是渔船或客船,而是一只歌船。” 霖铃纳闷道:“什么叫歌船?” “歌船就是官府派人到村乡来劝德的船只,船上会有一两个人绕着村乡唱劝德歌。平日里这些船来,我们从不在意。但那日不知道为什么,那首歌听起来却和往日不同,特别特别好听...”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一个人轻轻哼唱起来。 霖铃听了几句就听出来,原来庹太君哼的就是之前刘三哥哼过,被霖铃认为“又红又专”的那首歌。 庹太君把歌哼了一遍,又叹口气说:“听到那首歌,我便改了主意。就算日子再穷再苦,也不能轻易落了草与官府作对。且不说我和夫君两个人没什么本事,就算上山也只能做些烧饭洗衣之类的杂活。哪怕山上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们孩儿天生在强盗窝里长大,你让他长大后有何出路? 万一朝廷追究起来,他不就是天生的强盗胚子,今后子子孙孙抬不起头的那种?况且我和拙夫历代都是正经营生,虽辛苦些,好歹也是问心无愧。现在叫我们去和一群打家劫舍的汉子厮混在一起,我们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庹太君又叹口气说:“因此我与孩儿他爹悬崖勒马,最终没和那邻居一起去落草。只是继续发愁寻第三条路。 岂料果真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天有人来村里收刚出生的婴孩卖去外地,一个婴孩换二十贯钱。我与丈夫商量过后,便把孩儿卖与了他,对外却谎称孩子死了。” 霖铃听到这里忍不住叫起来:“你们太狠心了,孩子又不是物品,怎么能说卖就卖了。怎么世界上会有你们这么残忍的爹娘,真是造孽!” 庹太君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她颤声说道:“当年妾身但凡还有一点选择,何至于此?李先生,我当日的痛苦,你不会明白。” 霖铃看她哭得如此伤心,涌上来的激愤之语也说不出口了。房间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烛花毕毕剥剥跳跃的声音。 过了片刻,庹太君又开口说道:“我卖掉孩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刚出生时我检查过他的身体,却发现他身患残疾,右手的五指不全...” 霖铃听到这里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炸开,惊得她连话也说不完整。 残疾??难道...难道...不会是... 庹太君睁开糊住的泪眼,一字一字说:“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就是我当年卖掉的那个孩子。他的长相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还有那两根断指...” 一语未完,又是一顿泪如雨下。 在这一刻霖铃终于明白:为什么庹太君看到姚松会这么激动,为什么她会三番五次装病来留住姚松。 只有亲生骨肉的力量才会让一个母亲如此癫狂,如此奋不顾身,哪怕她当年是那么残忍地抛弃了他。 她也可以想象,姚松和他的亲爹肯定长得很像,以至于刘三哥看他一眼就怀疑他的身世。 更神奇的是,虽然姚松对婴儿时期的遭遇完全不记得,他却能哼出那首带给他人生巨变的劝德歌! 也许那首歌已经嵌入了他的灵魂深处,让他即使在忘却一切的前提下,还能记住那个曲调。 因为那是他家乡的记忆!原生家庭的印记!是埋藏在他心底深处,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召唤! 庹太君将眼泪擦去,缓缓说道:“我卖掉孩儿后,用本钱重新置了家当,和孩儿她爹一起出去闯荡。说来也奇怪,那件事过后我与他忽然时来运转,经营屡屡赚钱,没过几年就赚够钱买了间大房子。后来萍儿出生,我养育她长大,她又被京城来的一个士户人家看上。嫁过去没一年,她丈夫就中了举,又替我们换了更大的家宅.." 她说起这些事时,自己都觉得恍如一梦:“有时候我夜深了也会想起那个卖掉的孩儿,不知他如今流落何方,是生是死,是饱是饥?我甚至在想,如今我和他妹妹得到的一切,全是他给我们换回来的。也许他是上辈子欠了我们的债,这辈子来还的。而下辈子,就要轮到我还他了.." 霖铃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狠狠拍一下桌子骂道:“什么上辈子这辈子,就是你不负责任,养而不育说的就是你!如果我是你,我情愿去做强盗也不会卖掉自己孩子!” 庹太君听到这句话忽然脸色一变,对霖铃厉声说道:“李先生,这句话妾身不能认同!妾身虽然也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人在天地间,忠君爱国便是根本!如人人谋逆,则天下大乱,朝纲不续,你我又有什么好日子过!妾身虽然就是一届村妇,也知道这些道理,先生是读书人,怎会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如今我孩儿跟着先生念书,我作为他的...不求他多么显贵,但求他懂得基本道理,好好做人,我就算不在他身边也能心安了!” “放屁!”霖铃实在受不了了,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叫忠君?我只知道皇帝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受万人跪拜,那就得做点对老百姓好的事!要是天天占着茅坑不拉屎,这种君忠他干嘛?况且从古到今都是成王败寇,要是这皇帝当的不好,把百姓逼得生不如死,那老百姓还不如当强盗把他脑袋砍下来!” 庹太君大惊失色,在房间里转着圈连连说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霖铃咄咄逼人地向她走近一步,盯着她眼睛说道:“我哪里逆?哪里不道?我说的话,最符合天地万物的伦理!你不去爱护自己的子女,反而去爱护万里之外,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的皇帝,是你自己远近不分,脑袋被那套忠君爱国的道理给糊住了!更何况,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你为何又对姚松念念不忘,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我告诉你,姚松现在的父母待他比你待他要好一千倍一万倍,姚松心里也只有他现在的父母而没有你!本来你可以拥有这么一个乖巧孝顺的儿子,但你现在只能眼睁睁看他孝顺别人,这都是因为当时你的迂腐!糊涂!什么因结什么果。你现在有钱有势,回过头来想认儿子,我告诉你,已经迟了!姚松的心里早已有了娘,但那个人不是你!” 这番话对庹太君而言简直如万箭穿心,直接说到她的痛处。 她又气又急又恨又悔,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化不开,倒在凳子上浑身抽搐。 霖铃一看庹太君的情形也有点慌了,赶紧冲过去把她扶到床边,又端了杯水给她喝。 庹太君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无力地对她摆摆手。 霖铃看庹太君伤心欲绝的样子也有点不安。她也觉得自己刚才话说的太重了,毕竟自己是个局外人,而且很多时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也知道的。 只是她从小也没得到过太多母爱,所以下意识就对姚松共情,对庹太君发泄情绪。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庹太君也有她的难处。 霖铃等庹太君平静下来,对庹太君说:“夫人抱歉,我方才话说得太重了,请夫人不要放在心上。只是行医的期限马上要到了,我们接下来还有别的安排,请庹太君不要再强留我们在此地。”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就算留得一时,难道还能留一世么! 庹太君沉默不语地对她摆手,示意霖铃出去。霖铃也知道庹太君现在不想被打扰,行个礼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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