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瑾转身将窗户关上,这才拎着衣服踮着脚往东边走去。 许是大病一场和寒秋一并前来,原本合身的厚衣服此时竟像小山一样压在她的肩膀上。 林元瑾小步走着,步伐明显不稳,冰刺的风刮在她苍白的脸上,都没能阻挡她的步伐。 办法总是人想的! 林元瑾白日就从张嬷嬷口中打听到了崔夷玉休憩的位置,距离她住处也就几步路,只是表面不显,乖巧地养病,到了月上柳梢,趁众人不备,就爬了出来。 除开张嬷嬷,献和宫中没有林元瑾熟识的奴婢,他们不知她的脾性,大多战战兢兢,生怕出错,她让他们退远些就乖乖走了。 守夜的小宫女的活计,张嬷嬷年事已高,自然不会守着。 这就有了林元瑾的可乘之机。 眼见拐角处有个提着灯的巡夜太监,林元瑾屏息着躲到旁边的墙后,等脚步声渐渐离去,才探出眼,偷偷地往目标方向走。 林元瑾顺着白日里记的方位,很快就找到了太子所处的屋子,只是窗上的绸缎遮挡住了从外往里窥视的视线。 她走到东边的窗前,试探着拉了拉窗户,意外顺利地拉开了,双手扶着窗沿,稍稍直起膝盖,往黑不溜秋的屋子里看去。 这一看,就撞上了站在窗前少年平静的双眸。 他一袭单薄的白里衣,目光所见之处都缠着雪白的布条,依稀可见微凹的锁骨,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就像被药腌入了味。 淡淡的月光落入屋内,仿佛为眼前的人蒙上一层笼烟。 林元瑾僵在了原地。 四目相对。 奇异的沉默蔓延开来。 崔夷玉扫了林元瑾背后一眼,看了看隔在两人之间的窗沿,又困惑地看了眼正门,却仍然没说什么,只是伸出了手,示意她靠近一些。 林元瑾明显看懂了他咽下去的疑问,艰难地像是上马般曲起腿,一手撑着窗沿,另一只手拉住崔夷玉的手,最后被他扶着腰带进了屋子里。 “我是偷偷来的。”林元瑾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小脸微红,看着崔夷玉反手关上了窗,亮着眼眸说。 看得出来。 堂堂太子妃半夜翻窗是为哪般。 崔夷玉关好窗,转身看着林元瑾的。 她气色明显不好,像是虚脱了般,脸上没什么肉不说,眼下的青黑在苍白脸庞下格外明显,但这都不影响她半夜来寻人时的精神奕奕。 皇帝说得没错,两人都是死里逃生,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静养。 崔夷玉认同。 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拒绝林元瑾的能力。 他不敢去回忆林元瑾闭着眼奄奄一息的模样,光是想到有再发生那种事的可能就如肝心若裂,钻心刺骨。 随她吧。 只要她还活着,不管什么愿望,崔夷玉都愿意舍命为她实现。 崔夷玉扶着林元瑾的肩背,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感觉到她隐约在发抖,或许都不是冷的,而是纯粹的因为这几步路的动作累的。 她若是今日刚醒,精气神根本不足以支撑她一路走到这边再翻窗进来。 崔夷玉实则也没想到林元瑾会做出这种事。 “我是不是打搅你休息了?”林元瑾被他拉着到床边的软榻下坐着,拘谨地并起膝盖,小声地说,“我就是想看看你。” “没有。”崔夷玉很快地回答,点上了几盏蜡烛,放在桌上,堪堪照亮了两人所坐之地。 崔夷玉放下手中的物什,走到门口唤起守夜的太监,让他去唤碗姜汤的理由支开了他,这才关上门坐回床边。 这下真的只剩两个人了。 林元瑾看着崔夷玉,莫名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手指不自觉地搅在一起,远没有悬崖下命令他时的强硬和果决。 就在她绞尽脑汁思索着现在能说些什么的时候,面前的崔夷玉突兀地开口,冰冰凉的声音如山间清涧。 “我帮你杀了林琟音?” 林元瑾一愣,愕然地抬头看向崔夷玉。 他大伤一场,又失血过多,脸色实则也不好,但骨相实在漂亮,精致的眉眼透着淡漠,似乎连利落的杀意都透着清冽。 崔夷玉今日在房中冥思许久,是真的起了这个念头。 皇后与太子之事要慢慢筹谋。 但林琟音不同,她不过是个林家女。 当初敢害已经被赐婚的林元瑾,如今她一个还没名分的妾室死了又能如何? 相比起进了府中在其他暗卫的监视下,不如直接将林琟音扼杀在林府,干脆利落。 “可以是可以,但……”林元瑾摇了摇头,黝黑的眼中却隐隐透着偏激,“不够。” 张嬷嬷也好,崔夷玉也好,替她着想的心都远远胜于报复林琟音的心。 “她害了我身边那么多人,还想两次害死我,若不是她,我不会被刺客挟持,再度流落悬崖。” 还因此连累了崔夷玉。 林元瑾比谁都要恨她。 这仇恨连绵不绝,积郁于心却如何都想不出要如何才能泄出。 “这么轻松地死了,与放过她无异。”林元瑾垂着眸,否定了这个提议,“你知道么,她怀孕了。” 崔夷玉蓦然蹙起眉,敏锐的嗅觉让他意识到林琟音这胎不正常,果断地说:“她若怀胎进门,必然会藉机害你。” 宫中那么多孩子,能有几个正常生下来? 更何况太子有恙,喝下去的汤汤水水七八分毒,这孩子…… 必然生不下来。 “你可知太子境况?”林元瑾转问。 崔夷玉摇头:“我过去若想得知太子消息,也只能亲自去见。” 太子替身一事瞒天过海,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见过他的药,可知他长期饮用会如何?”林元瑾换了种问法。 崔夷玉一顿,稍显踌躇:“许是,体衰阳虚。” “我知道了。”林元瑾猜到了大致会是这种症状,反而扬起了轻飘飘的笑容。 她虽没见过太子发怒,却见过崔夷玉脸上的伤口,直接揣测会拿他泄愤的人也不是什么好脾性之人,更何况如今还肾虚不振。 高高在上的太子哪里受得住这种屈辱。 “你不必理会,就让她进府吧。” 看看林琟音在名声毁半之后进府,受不受得住这所谓的天家富贵吧。 拿林琟音开了这个话口之后,林元瑾也自在了些,认真地看着崔夷玉,问:“我之前的话还算数。” 她没有再重复一次,只是抬手搭在了崔夷玉的手上,咚咚的心跳声仿佛能通过触碰传达到对方身上。 林元瑾想问的是,崔夷玉愿不愿意取而代之。 哪怕是为了她。 “替皇帝挡箭,有救驾之功,如今深得圣宠的人是你。”林元瑾靠近崔夷玉,眸光相贴,呼吸相触,问,“你能杀了他吗?” 漆发宛如绸缎迤逦在她的脖颈间,近在咫尺的纯净面孔却透着淡淡的诡谲感,分明因病痛导致身体脆弱不堪,她却好像和之前截然不同了。 林元瑾已然意识到有些事是拖不得的。 她想过要等林琟音进太子府再慢慢料理,却没想到恶人不惜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如此蠢笨的方式害人,但是就是异常有效。 计谋没有高低,胜在有用。 崔夷玉定定地望着林元瑾,身躯微僵,眸光闪烁。 他短暂地陷入了空白般的迷惘。 让他亲手弑主? 崔夷玉身为太子替身十余年,从小鞭笞他的人将忠诚化作了毒药刻入他的骨血,他甚至亲手处理过背叛之人。 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太子去死。 崔夷玉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动摇这份心,如今当这般荒唐的事发生了,才知这如同将他的脊骨敲碎再重铸,是何等艰难。 可方才在林元瑾轻轻地问出这话时,他本能地想要答应林元瑾。 哪怕只是想,对崔夷玉而言都无比可怖。 以往以来对太子妃的回护是超出了限度,但朝时清醒初因没有见到林元瑾而产生过想要同归于尽的疯狂,如今想起来都触目惊心。 他能背叛吗?他是不是已经背叛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破例了。 或许当他在太子面前第一次撒谎,瞒下他初次救回林元瑾时的事时,就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 “你不必现在回答我。”林元瑾注意到崔夷玉的彷徨,如有切肤之痛无形的在他身上上演,不禁歪了歪头,笑着环住了他的腰,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胸前。 林元瑾知道崔夷玉身上有很多伤,她没有用任何力,只是贴着他,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哪怕大部分都是浓浓的药味,都能给她一股奇妙的安心感。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林元瑾愿意做任何事。 “殿下,姜汤来了。”门口传来一个声响。 “放在门口,你下去吧。”崔夷玉望着自己虚搭在林元瑾背后的手,哑哑地开口。 “是。” 门口的人影再一次消失。 “夜半出行难免受凉,喝几口。”崔夷玉端起桌上的姜汤,搅了搅试了试温度,想递给她,却发现她只是抬了抬下巴,却也没犹豫,直接拿着勺子喂给她。 林元瑾不过喝了几口就摇了摇头,起身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她唇瓣上还有汤水的光泽,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好像半夜这不辞辛劳地跑着一趟对她而言很是幸福。 门口既已没了人,林元瑾也不必再爬窗。 “我送你。”崔夷玉刚起身,就被林元瑾按了回去。 “这几步路啊,有什么好送的。”林元瑾并不是不知情趣,只是看着崔夷玉身上这一圈又一圈的布条实在不忍,用埋怨般的口气,“你赶紧睡吧,明日我不会来的。” 天天半夜翻窗对她来说也是个巨大的挑战。 说完,林元瑾抓了抓衣领,就出门咯登咯登走了。 夜已深,刚逢巡视的人下值,这边也没了守夜的人,她畅通无阻地走到了西偏殿,完美地避开守在正门的婢女。 然后,就在紧闭的窗前撞上了沉默地张嬷嬷。 “……”诶。 张嬷嬷无言地望着夜半归来的太子妃,眼见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局促又紧张,像是犯了错却死不悔改的孩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啊。 “姜汤已经准备好了,既回来了就喝了吧。”张嬷嬷领着林元瑾重新从正门进房。 林元瑾承受着守门的婢女瞪大的眼睛,小声地说了句:“刚刚喝了的。” 然后得到了一句冷酷无情的“再喝一碗”的判决。
第46章 皇嗣 “……” 皇帝抬首,看着张嬷嬷毕恭毕敬说完昨夜之事,陷入了久违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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