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之国,人还捏在我们手里,也敢提和亲之事!” 皇帝沉着脸色,将折子摔出去,一封夹在折子里的文书摔了出来。 枯黄的羊皮纸张,是西戎文书最常用的。 许相逢上前弯腰捡起文书和奏折,看罢文书,翻开奏折,阅毕颇有深意地看了眼柳溪元。 柳溪元拱手立在殿前,低垂首,面对着盛怒的帝王,也不曾像那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好多年的老油条子,一骨碌跪下大拜请皇帝息怒。 是个有胆色的。 许相逢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文书与奏折重新呈上:“圣上,此次和亲既是西戎提起,对我们而言,也并非是坏处。” 皇帝居高临下睨着他,问:“丞相此话何讲?” “战败和亲,请求两国永结秦晋之好,化干戈为玉帛,乃是古来有之。” 许相逢垂首,侃侃而谈,“便是胜者,为彰显大国气度,派公主和亲,平两国纷争,又可使公主教化蛮夷,控察属国。可见,和亲一事,于两国而言,并非坏事。” “且两国结仇已久,连年征战,边关百姓苦不堪言,国家赋税难以减免,若能借此机会握手言和,至少十几年内不会再起兵戈。对两国百姓而言,这也是一桩幸事。” 皇帝听着许相逢满口百姓为重,眼神一冷,倒问:“依丞相言,这和亲倒是一件好事了?” 许相逢垂首而立,恭敬答曰:“老臣以为,利大于弊。” “哼!” 皇帝冷哼一声,又道,“按丞相所言,朕就该接受西戎可汗的要求,让老三娶西戎的公主为正妃?!”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圣上,此事不妥。” 当下便有一人站出来,驳斥道,“如今贤王殿下不知所踪,其余殿下皆已亡故,唯余端王殿下一人,怎可娶番邦公主为正妃?” 许相逢闻言侧首,却见说话的,正是柳溪元,不禁眼睫微垂,盖下一抹惋惜。 原先瞧着是个机灵的,怎么就是个沉不住气,转不过脑子的? 皇帝正值壮年,最忌讳谈的,就是储君之事,尤其是眼下诸位皇子,要么身死,要么不知所踪,只有端王一家独大的时候。 这不是暗指皇帝后继将再无所出,这皇位只能落到端王头上吗? 他自个儿因为这件事搭进去不要紧,但若是因此导致皇帝对整个端王党羽有所动作,那对他们而言才是真的无妄之灾。 群臣为柳溪元的话而惴惴不安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许相逢身上,却听许相逢道:“老臣也觉得和亲之事不妥。” 众臣急了。 丞相怎么能这个时候犯糊涂呢?! 这不是顺着柳溪元的话承认皇帝只能立端王为储君了吗? 皇帝的眼神已然沉了下来,却又听许相逢道:“端王殿下早已与兵部尚书王大人家的千金有婚约在身。本是定在殿下弱冠之后便举行大婚,却无奈遇上天灾人祸,才推迟了大婚时间。等殿下自南疆回来,也是该给王小姐和王大人一个交代了。” 皇帝还没说话,许相逢就又添了一句,“王家小姐因同端王殿下的婚约,如今已是错过了最佳的嫁娶之龄。若是就此负了人家,恐不妥当。” 许相逢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先是说了和亲的好处,利国利民。 却又同意柳溪元,不该让有可能成为储君的温哲翰迎娶番邦公主为正妃,以防混淆皇室血统,成为番邦傀儡。 紧跟着又拉出温哲翰同王淑语的婚约,虽句句在理,却句句挑拨,偏生还就让皇帝和王卫涛同时心生芥蒂。 皇帝怕王卫涛因为婚约一拖再拖而不满。 王卫涛则怕皇帝因自己的不满而心生猜忌。 但这还是次要的。 最紧要的,还是和亲。 答应,恐君臣离心;不答应,则是罔顾民生。 真是好一步棋! 皇帝冷沉着眼盯着许相逢,指节攥得泛白。 无论自己答不答应,他都是不亏的。 不答应,老三不亏,王卫涛作为他的翁婿,依旧会支持他;答应,虽然得罪了王卫涛,但老三却能得到西戎可汗的支撑。 虽有娶番邦者不为帝王的规定,但若所有的皇子都已亡故,只剩下老三一个,他还能将这江山再交给别人不成? 皇帝心头心思百转,指尖一声声叩击在龙椅扶手上。 “此事倒也不急。” 半晌,皇帝不复先前的气愤,倒是拿许相逢先前搪塞自己的法子,搪塞起了众臣,“这件事,等西戎皇子带着正式文书出使后,再与其当面商谈也不迟。”
第204章 子亡父哀 皇帝搪塞了群臣一句,并不打算再在这件事上纠缠,直接截断话题:“诸位爱卿可还有别的事要奏?” “微臣有事启奏。” 又是柳溪元站了出来。 皇帝有些厌烦地看着这个事儿多的新科状元:“爱卿还有何事?” 柳溪元拱手作揖,弯折腰身,比起先前更为郑重。 群臣见状,暗道不好。 “……” 柳溪元迟疑着琢磨了一下称呼,才开口,“大皇子的遗体,今日已经到京城了。现在正安置在驿馆。下面人不知当如何处置,遂托臣多嘴问圣上一句。” 群臣霎时如芒刺在背。 状元郎可真是个平平无奇的踩线小能手! 前脚刚提醒皇帝他儿子只剩端王一个了,甚至暗示他可能没所出了,后脚就来一句皇帝他最看好的却造反了的那儿子遗体回来了。 啧! 他们很好奇状元郎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看他先前的为人,待人接物,谈吐举止,都是老练且圆滑的,怎么这会儿就犯浑了? 仔细想,犯浑的这两天也不止柳溪元一个了。 先是肖录这个从前最怕惹事儿的,突然冲出来揪着晏清咬;后有徐开达这个向来因为稳重,脸红脖子粗地跟王卫涛在御前大小声儿。 这会儿柳溪元也很反常地脑子不正常。 要说肖录是眼红晏清的升迁;徐开达是因为之前独女留下的独子,也就是后来寄养在皇后膝下的六皇子,突然去世,而导致伤心过度,事儿一多就稳不住了。 倒算是有个说道。 柳溪元是为了啥啊? 总不能是因为好友被调离京城,觉得人做了督军被委以重任,自己还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礼部侍郎,心里不平衡,想要引起皇帝的注意,然后被委以重任? 可他这波操作,别说获得皇帝的欢心与器重了,不把他调离京城都不错了! 忽然之间,满脑子疑问的臣子中,有那么一两个人,抓住了一点儿灵光乍现般的那点儿东西。 柳溪元不是莽撞心急的人,如此几番在会惹皇帝厌恶但又不至于掉脑袋的底线上踩,该不会真就是为了出京城吧? 这…… 该不会是要出什么大事儿了吧? 与柳溪元同期的几位新人,交好的人之间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妙。 只是出乎群臣意料的是,皇帝竟然没有发火! 有胆大的偷偷抬头看了眼皇帝的神色,却见皇帝虽然极力掩饰,却仍遮不住的黯然神伤,整个人的气势都弱下去。 那一刻,那一瞬间的恍惚,让人陡然间发现王座上坐的,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 实际上,皇帝今年才刚刚四十出头,但已是两鬓斑白,老态尽显。 如此形容,也不怪乎他们会认为皇帝再无所出。 自武安开国起,皇家就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样,每一代帝王登基,都必然是踏着所有皇室宗亲的尸骨坐上皇位的。 倒不是说每一任皇帝都是经历过残酷的皇权争夺、手足相残,而是每一任皇帝登基,都必然剩不下别的人来。 武安开国百年,从来没有哪一任亲王,是能活到新皇登基的。 这也就导致,武安的宗亲院,百年来一直都是空置的。 现存的皇室之人,除了当今皇帝,就只剩下皇帝的子嗣。 如今,储君之争的落幕,显然也会是这样的结果。 就是不知道这一回,几位公主及其所出,能不能逃过这诅咒般的命运了。 百多年来,唯一一个逃过这诅咒的,只有荣锦王以万贯家财为聘娶走的静娴长公主。 有人猜测,这大概是因为静娴长公主从嫁给荣锦王后,大多数时间都随荣锦王游历在异国他乡,不曾遭人毒手。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哪里有什么诅咒,不过是有心人的恶意加害罢了。 而静娴长公主是皇帝的胞姐,皇帝自幼由她带大,又是一手扶持上位的,说是一个没有封号的摄政王也不为过,但却在皇帝登基之后,当即立断还政于帝王,随荣锦王常年隐居在大梁境内。 这其中猫腻细想起来,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想起这档子事儿,群臣心中皆是惴惴不安。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位更迭最是凶险万分。 如今他们倒是不用选择站队了,反正也没得选了,但却反而更加心惊胆战了。 试问,一个上位之后,会屠尽手足及其后辈的家族,该是怎样的心狠手辣? 但这些都是温家自己的事,这些也都是他们的猜测,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不能成为否定温家百年来对武安江山安稳的付出的理由,更不可能成为扳倒温家皇室的把柄。 对他们这些人而言,给自己留好退路,才是最紧要的事。 各怀心思的群臣,一心只想着赶紧下朝,回家收拾收拾,实在情况不对,能够立马跑路。 皇帝显然是早就没了继续听群臣吵架的心思:“朕乏了,散了吧。” 到最后,柳溪元也没得到,该如何处理温哲茂遗体的答案。 下朝之后,匆匆忙忙赶路的群臣,却也记得要绕着柳溪元走。 柳溪元看着往日里总要上来套两句近乎的大臣们,这会儿只是自己一个眼神看过去,就让他们觉得晦气,急慌慌避开眼假装没看到,匆忙忙离开的背影,不禁觉得好笑又讽刺。 这朝堂之上,才是这世间最真实的地方。 迎来送往,踩高捧低,人人都有千百个心眼,千百副面孔。 他如今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宁愿在季城当个做个主簿,也不愿入朝为官。 这朝堂啊,已经从里子里坏掉了。 真要改头换面,非得有一剂猛药不可。 柳溪元望着宫墙框出的四角天空,心觉乏累。 从前觉得身在天地的自己不曾见过庙堂之高,如今身在庙堂之高,却反倒是坐了井底之蛙。 柳溪元垂下眼,迈步正要离去,却迎面撞见一个匆匆而来的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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