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年纪尚幼,眼神澄澈,端端正正地向他行礼。 那时他便觉得,这位未来的东宫太子,实在是过于端正了些,不适合做皇帝的。 再后来,先帝驾崩,长安王扶持宋谨言即位,他亲眼见宋谨言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臣,竟抛下满朝文武,孤身一人去了老臣的家乡。 他怒极,私下找到宋谨言,想要批评他做事冲动,不计后果,难成大统! 可他去见他时,少年梗着脖子,一脸骄傲地看着他,带着几分虚张声势的害怕:“朕、朕没做错!” “有人说朕没有做错!” “即便让朕再选一次,朕依然会这么做!” “皇位很重要,那些老臣,还有您,对朕来说,也很重要!” 一番话,竟然让魏居瑞一时失语。 那时候,看着那般骄傲又真诚的宋谨言,魏居瑞突然觉得,或许这般坦荡的皇帝,倒也不错。 他儿子死得早,宋谨言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君王。 没来…… 没来……也好。 他如今背了这般罪责,若是陛下前来看望,于朝堂形势不利。 没来也好……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只是无神地看着窗外,吊着一口气。 ——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等待什么,不肯咽气。 直到门外有下人高喊着来报:“报——” “禀报老爷,府、府外有一蒙面人,不知名号,说来拜见!” 魏澜错愕,却听病榻上的老者有些急促地开口:“传……” …… 一天一夜。 秦不闻压了压头顶帷帽,翻身下马。 她这一路未进一口食,只喝了几口水,那快马都换了三五匹! 不等那小厮再来请她,秦不闻一袭男装,提了衣摆,奔向魏府! 秦不闻听到了哭声,循着声音,便见一群人齐齐地跪在一间房外,低头啜泣。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魏府!” 有守卫见状,上前拦人。 正在这时,通传的下人也急忙赶来:“公子,我家老爷要见您!” 秦不闻闻言,推开守卫,快步走至门前。 心跳如雷。 秦不闻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间内,是浓烈的药香,还夹杂着一阵腐朽的老人味道,形容不出来。 ——老头子驾崩的时候,寝宫便弥漫着这种味道。 秦不闻身上的男装,是季君皎给她准备的,她帷帽未摘,长身玉立地站在外房处。 隔着那厚重的帷幔,秦不闻张了张嘴,却发现没发出任何声音。 来的路上,秦不闻其实想了很多。 该如何伪造自己的身份,该以什么样的口吻与魏老话别。 可心中的千言万语,临近嘴边,却像是被一块石头噎住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咳咳咳……你们……都先下去吧,”是帷幔那头的魏居瑞先开的口,“我有话……要跟这位客人说……” 魏澜不放心:“爷爷,此人来历不明……” 魏居瑞朝着魏澜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我已然药石无医,何惧来人心怀不轨?” 魏澜眼圈更红,却终究是起身,带着一众外戚与下人离开。 屋门重新阖上。 秦不闻却总觉得,那房间内的药香,更强烈了。 “咳咳咳……”魏居瑞剧烈咳嗽着,像是一盏摇摇欲坠的残烛,“你……过来些,我看不见你……” 秦不闻听了,缓缓上前几步。 “再近些……” 掀开帷幔,秦不闻便看到了那缠绵病榻,枯瘦病弱的老者。 ——可她分明记得,许多年前他曾指着她的鼻子,高声怒骂:“秦不闻,你胆敢欺辱陛下,我魏居瑞即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一晃眼,他都已经这么老了。 鼻子稍稍有些酸,秦不闻没动,只是垂眸看他。 “微臣……是陛下派来,慰问大人的。” 她用了男声,语气低沉好听。 她听到老者几近轻松的笑意:“秦不闻,好久不见呐……” 只是一句话,秦不闻便红了眼眶。 她终于动了。 将头上的帷帽摘下,秦不闻一袭男装,长发高高束起,干净利落。 分明不是从前的那张脸,但魏居瑞看到秦不闻容貌的一瞬间,那浑浊的眼中,笑意便荡漾开来。 秦不闻微微仰头,让自己看上去自在些:“魏老头,好久不见。” 她轻笑,依旧是装作不在意地调侃:“没想到再见面,你竟然都这么老了。” 魏居瑞笑着咳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是哦,都这么老了……”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窗外,就连蝉鸣都止了。 药香扰人,秦不闻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魏居瑞虚弱地开口。 秦不闻有些慌乱地低头,习惯性地去摩挲自己拇指处的扳指。 “有什么好不好的,能吃能睡,能笑能玩,自然比你过得好多了。” “牙尖嘴利的……”魏居瑞无奈地笑着,就连嘴角上扬都十分吃力,“嘴上倒是不肯吃亏……” 秦不闻也跟着笑,却不说话。 许久。 还是魏居瑞先开的口。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他说,辛苦你了。 似乎极少有人对她道一句“辛苦”的。 她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滚落在了她的玉扳指上。 “我虽脑子直了些,可也不是什么……蠢笨之人……” “那时,你冒着风雪送我油纸伞,又对我说了那些话,回去之后我思来想去许久,总是疑心,是我没看懂你……” “后来,先帝驾崩,我因在外办公,姗姗来迟。” “长安街道,我坐在马车之上,一眼就看到了喝醉了酒,蹲在路边儿哭得悲痛的你。” “你那时才多大啊……孤身一人蹲在角落里,连哭都不敢放声……” “我那时便想着,若你是我孙儿,我该心疼的……” “滴答滴答——” 秦不闻迅速地眨眨眼睛,任由眼泪将那玉扳指打湿,晶莹剔透。 “我总不敢对你太好,”魏居瑞笑得愧疚,“我总担心坏了你的事……” 说到这里,魏居瑞却是慈爱地看向秦不闻,眼中的温柔便荡漾开来。 “秦不闻,这么多年,你过得很苦吧……” 秦不闻抿着唇,不在意地轻笑,语气却染了几分鼻音:“不苦。” 一眨眼便也过来的。 没有什么苦不苦的。 魏居瑞朝她伸了伸手。 秦不闻见了,又上前几步,半跪在魏居瑞的床榻前。 魏居瑞弯了弯眉眼,虚弱地抚过秦不闻的发顶。 “我从前便想着……什么时候能这般摸摸你的头便好了……” “我总想着,要活到你声名尽显,功成名就的那天。” “那时,我便能摸摸你的脑袋,对你道一声‘辛苦’的……” 发顶处传来轻柔又虚弱的力道,秦不闻低着头,眼泪便打在了他的被子上。 “长安王殿下恕罪,”魏居瑞笑声,“老臣……似乎等不到那天了……”
第300章 魏老头儿,你再骂骂我啊…… 窗外的蝉鸣声都止了。 树林阴翳,有斑驳的光影落入少年眉眼,也落在形容枯槁的老人眉宇之间。 这么多年了,秦不闻仍然不喜欢离别。 她看着床榻上的老者,睫毛轻颤,任由他伸出手来,刮了刮她的鼻头。 “今日的太阳真好啊……”魏居瑞枯瘦的手指终于支撑不住,缓缓落下,嘴角笑意温和慈爱,“殿下,老臣活不到一百岁啦。” “你要长命百岁才好的……” 房间内那阵说不清的气味不见了。 窗棂处有光洒在少年肩头,不多时,少年的肩膀抖了一下,那细碎的光圈,似乎便被他抖落下来。 床榻上的人,没了呼吸。 空中有细小到几不可察的尘埃翻卷几圈,借着那暖色的光,秦不闻低着头,却是伸手去握魏居瑞那已经渐渐泛冷的手指。 她抬起老人的一只手,帮他伸出食指,其余四指弯曲,指向自己。 “魏老头儿,”秦不闻声音缓缓,语气很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再骂骂我啊……” “你之前不总是很神气,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吗?” 昔年,那位精神矍铄,老当益壮的老者,甚至能站在那金銮殿上,一只脚踩在那阶梯之上,一手拿着笏板,一手指着秦不闻,破口大骂。 而如今,他却只能躺在那方方窄窄的病榻之上,脸色苍白,手脚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 直到房间外又传来骚动,秦不闻这才微微回神,她向后退了几步,跪在魏居瑞病榻前。 又看了他一眼,秦不闻俯首,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这一拜,是替宋谨言拜的。” 说着,秦不闻又一个头磕下。 “这一拜,是我的。” -- 白马嘶鸣。 宋谨言几乎是跌撞着从马车上飞奔而下。 不理会周围下人与亲眷的震惊与行礼,宋谨言拨开人群,直直地朝着魏居瑞的房间奔去! 药香浓烈刺鼻。 宋谨言直直地看向那屋内床榻的位置,掀开帷幔,就见老者躺在床榻之上,嘴角噙笑,已经没了生息。 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快速地眨眨眼,宋谨言垂眸,想要去抓魏居瑞的手。 冰凉一片。 缓缓地,宋谨言缓缓跪在榻前。 “你们都下去吧,”宋谨言语气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朕想陪魏老说说话。” 内侍下人应声退下,阖上了卧房门扉。 门外,魏家人皆是面面相觑,一脸震惊。 ——陛下竟然真的来了! 在这等紧张的情况下,魏老爷子的罪名未消,陛下竟然在这时来了曹阳见老爷子! 都言君王无情。 但今日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魏居瑞过世,这魏家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魏澜了。 像是一瞬间成长许多,魏澜井然有序地吩咐着各处准备筹办,眼圈猩红,却条理清晰。 “禀报郡主,”有小厮前来通报,眼中满是震惊与诧异,“浔、浔阳城,宴唐大人前来拜访……” 宴唐? 那位名声赫赫的司徒大人? 据说长安王死后,司徒大人原本名声在外,可以在朝堂上与首辅大人媲美,有一番天地作为。 而他竟然只选了浔阳做封,称自己病弱,许久没有离开过浔阳了。 ——今日,司徒大人竟然亲自到魏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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