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珉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不屑,将杯中清甜绵软的水酒一饮而尽。 等到放下杯子的时候,他心底忽地生出了些微担忧。 陈松意听他唤自己,于是从船外收回目光。 就见风珉看着自己,神情有些微妙地道:“你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 ——该不会跟外面那些狂生一样吧? 陈松意愣了一下,然后才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她做鬼的时候飘不进朝堂、刑狱这样的地方的,并不清楚自己这一世的兄长性情如何。 她对他的印象只是那穿着青衫,如松如竹,走进宫门,敲响登闻鼓的身影。 他是挺拔地走进去的,然而再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不光是他,她对这一世的亲生父母的印象,也都来自于死后。 他们给她所留下的影子,都是为了死去的爱女奔波劳累,苍老潦倒的模样。 见她神色怅然,风珉只以为她是近乡情怯。 于是,他没有再问。 船行驶了一段路程,顺利的来到了沧麓书院。 一行四人下了船,登上了岸。 风珉身边的六个护卫,有五个留在了下榻的地方,他只带了一个老胡过来。 到了江南地界还随身带着五六个护卫,实在是太打眼了,何况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沧麓书院,再安全不过了。 包括风珉在内,四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 看着眼前掩映在山水间的建筑群,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幽静之美。 与沿途江南水乡风格的建筑相比,沧麓书院整体要更加厚重,青瓦白墙,坐西朝东,由亭台楼阁等建筑对称地构成,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甚至是池中风荷,都积淀着江南的人文气质。 风珉下意识地拿这座书院与横渠书院比较,没有明显的长短之分。 若要说的话,就只是江南这里的学子更加多样,有恃才傲物的狂生,也有看起来出身贫寒的士子,交织当中更显出人间的烟火气。 沧麓书院平日是不向外人开放的,不管是要来探亲访友还是求学,都先要经过门房。 三人停在原地,老胡自觉地过去跟门房交涉。 书院的门房是个老头,老胡唤他一声老丈,告诉他自己是陪着主家过来找人的。 这年岁已长、眼神却很好的门房第一眼见他就看出来了,这个精壮汉子是大户人家的护卫,后面那对公子小姐大概就是他的主家了。 他的两位主家,不管是公子也好,小姐也好,衣着都不华贵,却掩盖不住出身不凡。 也不知是来书院找哪个世家子弟。 老门房心中有了初步判断,态度也很好,笑眯眯地问:“你家公子小姐是要来找谁?” 老胡倾身,用拇指在嘴唇上方抹了一抹,顺手递了一粒碎银过去:“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寄羽的公子?” 他本来还以为就算给了钱,老门房也要想一会儿,可没想到他一说,老门房就露出了恍然神色:“陈公子啊,知道。” 他收了钱,一边起身一边道,“他今日正好在书院里,稍等片刻,我去给你们叫来。” “那就辛苦老丈了。” 老胡圆满完成任务,回到了风珉身后,摸着唇上短须道:“虽说今天书院休假,但陈公子没出去呢。原以为沧麓书院跟横渠书院不一样,靠风花雪月之地这么近,江南才子又是出了名的风流,没想到也有跟谢公子一样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嘛。” 他会提谢长卿,纯粹是习惯使然,提完之后才想起意姑娘原是程家养了十六年的嫡女,跟自家公子爷的这位好友是有过婚约的,一时间挨了公子爷一记眼刀,不由得作势打了打自己的嘴。 陈松意却没有在意,她写给谢长卿提退婚的信,对方大概早收到了。 没有意外的话,不管是他跟她,还是他跟程家,现在都没有瓜葛了。 她想的是刚才风珉在船上问的问题。 她知道,他是怕陈寄羽也是画舫上那些狂生中的一员,其实是不用担心的。 因为刘氏调换了两家的女儿,使得陈家没落,能送儿子来沧麓书院读书已经是极限了。 所有人都可能在书院放假的时候去寻欢作乐,但她哥哥不可能,他没有这样做的资本。 放假的时候他还在书院,大概是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补贴学费,赚取生活费用吧。 陈松意想着,虽然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但握住手帕的手指已经紧张得用力到发白。 终于,前方出现了两个人,她顿时心神一紧,来了。 走在老门房身旁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一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士子衫,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很瘦,蓝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都是空空荡荡的。 陈松意望着他,一时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所摄。 面前的人同她记忆里最后的样子一样,身形挺拔如松竹,不因贫困而窘迫,是跟公子如玉的谢长卿不同的、另一种有力量的俊雅。 而被老门房叫出来的陈寄羽,在老者指向站在原地的四人前,也已经若有所感觉地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同样一下就锁定在了陈松意身上,仿佛被这个少女给攫取住了。 一瞬间,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变得模糊、淡去,这对兄妹眼中只剩下彼此。 他们的眉眼并不相像,但轮廓却出奇的相似,尤其是下半张脸。 ——都是鼻若悬胆,唇偏秀气,是不容错认的血脉印记。 就只一眼,陈寄羽就知道她是谁了。 “谢谢罗叔。” 陈松意听他向老门房道了一声谢,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她眼前仿佛被无数的云雾笼罩,将面前的兄长身影盖去。 她急切地睁大了眼睛,用力去看破这云雾,眼中却看到了别的画面—— 那是她哥哥未曾走上的另一条路。 如果当年那个雨夜,她跟程明珠没有被调换的话,那不久之后,陈家就会因为一个契机从村里搬出来,转到小镇上,做起不错的小生意。 作为家中长子,本来在村中私塾随一个老童生开蒙的陈寄羽也会转到镇上乡学,继续读书。 虽然他出身农家,但进入镇学之后,却在读书一道上展现出了极佳的天赋。 入镇学的第三年,他与其他人一起去考童生,一次就过了。 因为年纪小、资质好,所以他的老师写了书信去给昔日同窗,将他推荐去了县学。 从一开始最末位到第一,他只用了两年时间,然后被沧麓书院选中。 于是陈家从原本的村子搬出来,先是搬到了镇上,然后又搬去了县城,最后因为长子进了沧麓书院,加上生意越做越红火,终于在长子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之前搬到了州府。 在另一条没有发生的命运之路上,她的哥哥跟现在一样都在沧麓书院求学,但是那个他更加意气风发,年轻的脸颊是饱满的,不像现在这样因为缺衣少食而消瘦。 那个他的文章跟考试时常得第一,沧麓书院每个月发下来的奖金,他都可以用来买书,不必捎回家里,也不用在休假时给书院做杂事来补贴学杂费用。 云雾再次弥漫,又散去,陈松意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京城。 她的哥哥参加了明年的春闱,跟谢长卿同一届,陈松意看着他在考场中信笔挥毫,考官激烈争执,在他跟谢长卿之间决出了名次。 谢长卿夺了第一,他得了第二。 只不过在金銮殿上参加殿试,他又力压了谢长卿,夺了状元,成为了时隔百年第一个力克横渠书院第一,夺得状元的江南学子。 这一届三甲,谢长卿遇上了他的这个毕生对手,与状元失之交臂。 景帝朱笔一挥,将有神童之名的元吉点为了榜眼,将容貌最出众的谢长卿点为了探花。 谢家父子一门双探花,传位一时美谈,却是谢家父子一生的遗憾。 而陈寄羽则顶着黑马之名,入朝为官,开启了他的青云之路。 这位新科状元无论性情才干,都非常令景帝的喜爱。 尤其是他的行事能力跟风格都与年轻时的付鼎臣相似,但性情却比他好上千倍万倍,让景帝用得十分顺手。 有了这个出身农门的状元郎,完全倚仗自己的看重跟培养来成长,景帝就连看马元清都没看他那么顺眼了。 没有陈松意插手的变数,这段未发生的命运里,付大人依然在赴任的途中遇刺,在五十五岁这年陨落旧都。在他之后,陈寄羽就隐然成了南方学子、江南文臣的下任领袖。 景帝任他为太子少师,让他以超越了所有人认知的速度升迁,在力克横渠第一、夺得状元之后,又成为了第一个非横渠书院出身的相公。 这位能力才干与付鼎臣相似,性情手段却截然不同的陈相,做到了付大人没有做到的事。 他在与阉党的对抗较量中,将他们分而化之,逐个击破,结束了大齐的内患,在因厉王陨落而战乱再起之时,极力主战。 他坐镇后方,将整个大齐朝变成了高速运转的机器,把各种战争资源向边关军队倾斜。 大齐的边军跟各地守备力量被全面调动,再次平定了边关,将蛮夷驱逐,将战功扩大到了大齐战神厉王曾经达到的高度。 而在打赢了这场仗,获得了大量的赔偿跟战马之后,他又改革了大齐的屯兵制度,改变了军制,让国家休养生息,让百姓从战时回归到日常中。 从三十四岁入阁,到三十七岁成为大齐首辅,陈寄羽在任将近五十年,抵挡过无数内忧外患,联手文臣武将,平定了数次危机,从阉党之乱这个转折点开始,把这个王朝带向了更强大更繁荣的时代。 他教出过三任明君,为大齐朝培养出了无数能臣志士。 在这条未曾开启的命运之路上,他活了九十八岁。 在他死后,大齐朝还延续了三百多年,而民间祭祀他的祠庙在千年之后,依然有无数人拜祭。 青烟袅袅,香火鼎盛,然后画面就断在这里,一切烟消云散。 陈松意的目光聚焦,眼前所看到的又是现在这个衣衫洗得发白、高大而消瘦的哥哥了。 想到刚刚看到的另一条路上的他,再想到记忆中他冰冷的尸体,陈松意感到一股极端的痛苦侵袭了自己,令她颤抖起来。 在跟随师父学习推演术的时候,她的师父就曾经说过,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看到命运。 但凭借算力,他们可以无限地趋近于天道,趋近于命运。 而这世间也有天赋异禀的人,他们不需要算,只需要一眼就能看透一个人的一生,看到一个王朝的兴衰百年。 师父说,这种天赋是一种恩赐,也是一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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